《完》今朝醉，今朝欢

　　亭外雨歇，屋檐上的水一滴一滴有节奏地打在芭蕉叶上。
　　看着醉倒桌上的人我心里感慨万千，以前只当他心中有苦才会年纪轻轻便选择醉生梦死，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死结。
　　头有些重，将下巴垫在石桌上，伸出食指沿着他的眉骨，鼻梁向下游走，醉眼中看沉睡的俊美少年，像极了漫画中的极品小受。
　　“醉鬼，你说我帮你给沈离下药，你霸王硬上弓会不会有些机会。”
　　眼前的人只是掀了掀唇，打了个可爱的哈欠。
　　“不会。”
　　手指爬上了他的唇，“不是说男人只要尝过那种滋味就不会忘记……”
　　“绝对不会！”
　　灌满酒精的大脑才发现了一丝不对，眼前的醉鬼睡得物我两忘，是谁在回答我的话？
　　感觉熟悉的气味将我包围。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拉起我的袖口，我的手指便离开了沈醉的脸，迷茫地转头，视线顺着那只手移向胳膊，再移向来人的脸。

　　“君遥？我喝醉了么？你怎么从我心里跑出来了？”用力的眨眼仍分不出是幻是真。
　　君遥拉着我衣袖的手一停，随即将之轻轻放在桌上，才道：“你没醉，你的酒量怕是我都要甘拜下风。”看了看空空如也的两个酒坛，语气中带着莫名的骄傲。

　　下巴抵得有些疼，我直起身看他，他的四周仿佛有圈光晕，为什么在这清冷的夜我会觉得周身暖洋洋？他当真不是我的幻觉？

　　伸出手想去试探他的虚实，才站起便觉天旋地转，重重撞入他迎向我的怀里，只听他闷哼一声，几滴温热滴上我的脸。
　　“那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君遥你怎么了？”手背缓缓擦去那温热，低头赫然发现手上是血迹，酒立刻醒了一半，双眸死死盯着他泛红的嘴角。

　　他俊眉轻皱，抹了下嘴角：“不碍事，旧伤，你这一撞的力道真不小。”
　　旧伤？这几个月他都带着伤？看着他轻皱眉，我忽然觉得异常熟悉，这是他整个秋天的表情，一直以来我只当他是不满我终日酒醉，原来他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什么时候？怎么受的伤？”我感觉体内的气血翻涌，几乎也快逼出一口鲜血。是酒醉让我的情绪来的如此又急又猛么？
　　他但笑不语，轻轻将我扶正坐稳。

　　“你根本没离开建康，什么人能让你受伤？是掌门对不对？为了上次你救我的事对不对？”
　　一阵风吹来，灯中的火苗狂跳，一时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心一急，不等他回答，手直接摸上他的胸膛，几乎带着哭腔：“哪里受伤？哪里受伤？我为什么不知道？”
　　他抓住我乱摸的手，“不是受伤，是上次内力尚未恢复时强行运功，还没养好才会这样，不要瞎想。”

　　我僵住，自落云峰归来，我与他朝夕相对一个秋天。那时我和李尉在府里静养了一个月，君遥受的伤不比我们轻，他不时来探病送药时，我闭门未见，一直没有关心他是如何养伤的。
　　也许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我还是介意着他的身份，觉得被牵连的自己很委屈。我只见过掌门一面，便几乎命丧黄泉。他在落云峰生活十年，从当年秀气得如同女娃的少年一步步成长为今日清冷男子。他的辛苦，他的隐忍，他的内伤，我居然，从来都没有去想，没有去问。
　　对他的无辜视而不见，将他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这样自私的我也有资格喜欢他么？

　　亭外的水滴声不再有节奏，黄色灯笼里的烛火突然啪的一声窜起。

　　右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心里一阵阵抽搐。左眼心疼，右眼自责，满满的心绪再也盛装不下，汹涌如钱塘江潮，水幕就在眼前。
　　赶紧垂下眼，低低出声：“君遥，今夜我喝多了，有些想……家，我若是哭了，你……莫怪。”激动的心绪让我哽咽两次才成一句。
　　睫毛一颤，一滴泪落下，顷刻隐于衣衫。

　　猛的抽出手，背对他起身，一行滚烫的泪立刻就滑到唇边。
　　脑海中全是君遥微蹙的眉头的样子，几乎呜咽。努力深呼吸以平复情绪，不期然又想起他浑身是血吊在树上，想起他单刀面对几十敌军的一幕一幕。
　　泪，终于决堤。
　　我拼命咬着唇，任着胸膛激烈起伏，努力不发出声音。

　　“朝欢，你何必忍呢……”君遥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我一惊，赶紧双手抹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夜风阵阵，吹得脸火辣辣的疼。
　　“你……这么想家。”他的语气微妙。
　　眼皮酸涩得抬不起来，也根本不敢看他。

　　“你……今夜来有……什么事？”我想借以转换思绪，忘记泛滥成灾的心疼。
　　“没什么，昨夜看你心乱，今日来看看。”他轻轻的扳过我耸动不已的肩膀。
　　语气依旧清冷，却仿佛暖风拂面，他在担心我，负伤悄悄来看我……心底的温暖变成一股热泉顺着面颊流下。
　　没有如料想般滑到嘴角，我抬起眼，是他的手指截走了我的泪。
　　“我的伤真的没事……”他轻道，分不出他是在看我还是看自己手中的泪。

　　“呜……”我直接埋进了他的胸膛，掩住了后面半声。
　　听着他的心跳，许久后我闷闷出声。
　　“君遥，你先回去好吗？我今……夜怕是停不下来……了。”
　　“原来再坚强的女子也是有泪的。”
　　透过胸膛听他的声音一点都不冷，反而轻易与我的心跳产生共振，那频率让我所有的理智坍塌。
　　
　　夕阳西下，明日引我来到位于离水畔的涵晖亭观戏。
　　仿佛走进了我大红色的梦，红色的画柱楼窗红色的桌椅地毯，处处浓重奢华。这里空间结构与叙雅大至相同。一楼是开阔的大厅，几根巨柱擎顶，角落里蜿蜒的楼梯通向二三层沿墙的包厢。大厅正中是个高约一米，可容纳近百人的圆型华丽舞台，上面摆有绘上风景图案的屏风若干。舞台两侧是有如蝶翼般的侧台，上摆墨漆镂花金装的竖琴状古乐器和彩画花地金龙的高架大鼓。此时二十多个乐师，分别执琵琶、箫、笙、埙、笛等乐器，静待客人入座。围着舞台的偌大空间现在只一字排开了若干方几。每几配有两张红木高椅，双胞胎正太和沈策风已等在那里。

　　“欢老板这两日可还习惯？”沈策风老远就冲我作揖。
　　“咦？怎么眼睛肿得像桃子？”略带稚气的声音，分不出是从哪个双胞胎口中发出。
　　“昨夜看到秋雨惊秋，一时有些伤感，咳咳。”如果照实说是为了男人哭成这般五彩斑斓，他们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不过今夜还有戏要做，现在要低调，低调。
　　“想来欢老板有些担心家里的事，所幸明日三公子就会启程……”他顿一顿等我接话。
　　果然与我料想的一样，我不看他，眼睛瞟向鱼贯而入的一行妙龄女郎，皆穿着一样的杂色锦绣捻金丝番段窄袍，艳色耀日，香风袭人。
　　他善察言观色，知道我有心回避，略有失望地道：“这两日全仰仗欢老板的帮忙。”

　　未等我客套两句，一把欢快的如玉磬般的嗓音响起，“这位便是欢老板吗？”
　　我回头，看到身着黑色锦缎的沈离正站在门口，夕阳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冠上的宝石闪着眩光。
　　这种夺目，使我几欲用手背遮住眼睛。
　　沈离是那种无处不精致的男人，长衫和发髻是最流行的样式，腰间不多不少的挂着各种脱俗的坠饰，全身焕发的光彩模糊了他的五官，若是初见，怕是都会被他的成熟自信的气质摄去心魄，心里只留他带笑的声音。
　　好在醉鬼及时出现，挡下了背后的斜阳。我才睁开眼，看到一袭深蓝色长衫的他，异常憔悴。
　　心下一痛，拉回了神智。
　　“老板不敢当，请叫我一声小朝。”说话间，醉鬼已飘到主席，瘫坐椅中。
　　沈离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形，似笑非笑，道：“大家都坐吧。”
　　随即转向我，“他们是九弟身边人，平日不兴主仆之礼，小朝不介意吧。”
　　我也学他含着高深的半丝微笑，轻点下头。

　　待沈家兄弟在主席坐定，我便邀请明日与我同坐在沈醉手边，他也毫不客套，懒懒坐下还不忘将长腿伸直。
　　台上人早就就位，沈离用扇骨轻拍下手，仿佛很感兴趣的打量着台上的阵容，“醉风苑的红牌，我在北方都有耳闻，今日终得以一饱眼福。”

　　我瞪大眼，台上人竟然全是男子？看着那曼妙身形，那举手间的女儿风情，我这个唯一的女人不由自惭形秽。心中暗叹，古代的牛郎服务于男子，果然与现代的逆□□相差甚远，日剧里的Host可都是明日这样的年下帅哥。以我的性向，这醉风苑待下去怕是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可惜，为了醉鬼……

　　“不如三公子在建康多留几日，南方天气怡人，最适合养病。”沈策风忽的冒出一句。仿佛道出了所有人之想，大家都看向兴致缺缺的沈醉。
　　沈离不答，放下手中的扇，拿过沈醉的杯斟满，又给自己斟上，把玩着。
　　“三哥哪里有空在这久留，开封事多，要养病也回家养去。”沈醉冷冷接话。
　　沈离垂下眼，拉长声音，“九弟说的也是，这次出来急，惯用的大夫也没带在身边……”
　　“江南的名医也不少……”沈策风边说边用赤裸裸的求救眼神看我。
　　沈离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我，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阴影。
　　我轻咳一声，低头，喝茶。

　　外面忽有人报：“有位陌公子拜访。”
　　救兵终于来了么，天啊，我快被那灼热视线烧穿了。
　　醉鬼有些惊讶地看看我，道：“快请进来。”

　　除了我之外的人都看向门口，空旷肃静的大厅中居然有吸气声，我轻轻一笑。
　　“君遥怎么有空？”醉鬼起身迎接。
　　“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同朝欢商量，打扰了。”听在我耳里，还是君遥清悦的声音要比沈离的华丽舒服多了。
　　“这位是？”沈离的声音不再欢快，视线在他们两人间游移。
　　“朋友。”醉鬼答得干脆利落，我几乎叫好。
　　“这是我三哥，君遥难得来，先留下看戏，一会有空在同小朝商量吧。”
　　君遥点头，没有多话，转到沈离的左手边与沈策风同坐。

　　“九弟的朋友看来都是倾城绝色。”沈离的话有些微妙。
　　我的美男计一出，在场人的表情都很精彩。双胞胎死盯着君遥，嘴边有可疑的银线。沈策风眼睛有些怀疑，仿佛心里有些拿不准谁才是他家公子的蓝颜知己，根本忘记了台上还有人等待开场。
　　明日则不为美色所动，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我，我心生疑窦，他是察觉到什么了么？几乎想举起块手型指示牌给他，上书：绝色方向→君遥！
　　“开始吧。”终于，醉鬼有气无力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立刻，欢快的音乐响起，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叙雅阁终日咿咿呀呀的练功房……

　　终于熬到了一曲终了，我直起身体，强忍住伸懒腰的欲望，向君遥方向看去，他此时正拿出一块素帕擦手。
　　耳边听到沈离对弟弟的悄悄话：“怎么脸色这么差，昨夜又喝了很多？你就不能让我安心的走？”感到我的视线，他有几分不自在，不过并没有移开眼，仿佛知道昨夜灌醉他宝贝弟弟的人就是我，目光有些不善。

　　我好脾气地别开眼，从怀中抽出白帕夸张的擦着两颊，一边呼气，一边用左手煽风。
　　“朝，很热？”我的异样终于吸引了隔壁人的注意。胡乱地应了声，同时解开了衣领上的小扣，用帕子挡住光滑的脖颈，轻轻擦拭。
　　身旁的明日将茶杯递给我，“喝点水。”
　　眼角瞥见沈离也举起了杯，我暗笑，拿过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哈，心理暗示成功，下面只需等待。我收起一点汗意没有的手帕，放下杯专注的看着缓缓走上台的水袖美男。
　　台上笛声又起。

　　在乐声大作中，一把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三哥！”
　　我拉回视线，只见沈离一手扶桌，一手按胸，微笑还在脸上，但额间已有大滴大滴的汗珠。
　　“沈老板怎么了？”我大声的问，所有人立刻围了过来
　　“闭嘴！”沈醉冲台上人厉声说道，立刻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君遥，快看看三哥是不是伤复发了！”他的声音有着掩饰不住的慌张。

　　“扶他进房。”面无表情的君遥坚定的说，那专业的声音稳住了兵荒马乱的场面。
　　
　　“你们给我下毒？”待到房中只剩我们三人，沈离终于愤愤出声。
　　“来，先把解药先吃了。”我淡笑着递给他杯水。
　　“接下来的事，沈策风该会做了吧，他只知道用求救的眼神看我有什么用，若是他聪明点懂得下毒，我就不必这么累心了。”

　　昨夜情绪平复之后，同君遥谈起醉鬼的状况，料到他今日必会将沈离赶回开封。不忍看他留下遗憾，便同君遥设计了今日的一场好戏。

　　“你们和九弟到底什么关系？”他和衣倚在床边，紧紧的盯着我。
　　“朋友。”我笑的欢快。
　　“能成功给我下毒的人不多。”他细长的眼中露出了精光。

　　我心中暗哼，君遥是什么人，这下毒可是他的专业，你一个生意人怎是他的对手。
　　口中却毫无诚意地说：“大概今日沈老板心绪不宁，我们才侥幸得手。”
　　顿一顿微笑看他：“话说回来，今日即使不成，不过是沈老板健康地回开封，我轻松地回家，也不会损失什么。”聪明如他，该明白我们蹚这个浑水可是好心一片。

　　他似乎一下没了力气，闭上眼，单手按压着太阳穴，“骗过他多留几日又如何，还是不懂他闹什么别扭，从小到大，我一直拿他没辙。”
　　看他似乎又自顾自陷入兄慈弟孝的幻想当中，我恨铁不成钢。唉，难不成要我替醉鬼表白？衣襟一动，回头看到君遥正无奈地冲我摇头。
　　从他今日对我和君遥的态度，可以看出他知道醉鬼的性向，那么……

　　我走到床边，看着他深邃的轮廓，缓缓向他伸出手。
　　蓦然间他睁开眼，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抗拒。心下了然，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我笑容不变，越过他的脸，解开了他耳后的床幔。
　　“我告诉沈醉你要睡上几个时辰，好给沈策风点时间找个医生造假，把病说得多严重看你们自己的了，现在你先休息吧。”

　　退出房，君遥关上房门，我无意识的向前走。心里思索：是不是我做错了？替醉鬼留下人又有什么用？他们兄弟想的根本是两件事。
　　心中又是一紧，是不是他早已明白这点，才会说出那番绝情的话？

　　摇摇头，长叹口气，事已至此还是不要再想。忽的顿住脚步，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沈离居然也没有看出我是女人！他本是见多识广，我又没有刻意隐瞒，怎么会……
　　“君遥，我就这么像男人？”我闷闷出声，从穿越至今，能够一眼认出的人只有郡王和明日两人而已，我当真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吗？无限挫败。
　　君遥转过身面对我，没有说话，我也看着他，微微撇嘴，终于他勾起嘴角。

　　春光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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