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鬼港怪又一日

　　第三十五夜　来日看彼岸上

　　可能香港地很小，可能香港街道很窄，可能香港现在的高楼大厦很旧，我们也不想有些人用他们「当代」的城市来跟香港七、八十（有些是二、三十年代）的建筑来比，这样不是令香港很掉价，而是他们将自己当成七、八十年代的未发展城市，自己先看不起自己。

　　而香港人也管不着，这些又小又窄的地方就是某大人物说的「土地问题」。

　　在城市人口高峰期的六、七十年代，香港人连自己也没地方住。BBC、央视的笼屋、木板隔间房（我们称之为劏房）根本是英国殖民时期已经有的东西，当是家庭一家十几个小孩，好运一点，排队搬迁上公屋的，十家十几口分一个十平米的家，好运的厕所共享，不好运的就公厕，连厨房都没有，每家用火水炉。

　　那个时候香港经济起飞，很快就成为了亚洲四小龙之一，那个时候的人生活很苦，成年人基本是五时起来十时回家，然后加班，但是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很愿意，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是成正比的，所以他们愿意付出，连同小孩子都一样，work hard play hard，似乎也很符合一个英国殖民地的常用谚语。

　　我听过不少老一点的人说，他们并没有甚么政治立场，虽然英国的政治手腕很厉害，政策也非常有远见，但是对于英国绝对没有甚么好感，因为当年的江山，确实是年老一辈的人自己一手一脚打回来，殖民地，也就只是殖民地而已，所有成就都是自己打回来的，所以就算现在经济没那么好，也不能抹煞他们的努力，小又怎么了？旧又怎么了？是个华人，就继续打江山，自个儿在嘲笑自己人也不知道安甚么好心，生活在美国的华人都比这种仆街好。

　　更何况，当年有一大坨问题，都是他们自己解决的，英国佬拿了头衔，而人们都遗忘了谁才是花了钱去解决问题的人，英国人装作同情，拿了香港人的钱，然后香港人自行解决了这个大问题，相反付出了真实同情的香港人，到现在还是被人指作冷血、无情、忘本的生物，也倒让这些老一辈之人无话可说。

　　那个问题，便是二十多万的越南难民，他们住在难民营之内，然后一批一批上公屋，有些则逮解出境，而有些则被遣返越南，然后一起争夺社会资源。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么多，反正都是听回来的。」文大哥伸长了双腿，树荫与阳光略过他的眼睛，闪过蓝天的韵颜色。「那些老人，你懂的。」

　　「明白呀，都差不多了，都是一样的。」

　　风和，日丽，就是太冷了，一艘艘木船停泊在这小小的避风港之内，几个渔民坐在船上看报纸，又打了个哈欠，传染我也打了一个大哈欠，倚在椅子边不再说话了。

　　「听说那个时候，越南难民之中有一些是家世不俗的，来到香港也成功了……好了，历史不想听就算了，这个故事不是越南难民的。」

　　其实我没有觉得历史不好听，只是那个水上人的哈欠真的传染我了：「不用呀，你直接说……」

　　可是文大哥已经没有再理会我，直接就说起他想说的那个故事：「话说，我也不知道是甚么时候了，除了越南在打仗，越南人忙着跑路之外，它旁边的国家也忙着打仗，那些人也确实是忙着跑路，但是他们能来到的人实在太少了，相比起幸运的二十万人，那个国家不单在政权统治下死了五分一人口，而且到了九十年代，这场长达二十多年的噩梦才真正的醒过来。」

　　「赤柬？」我回了一句，然后哈哈笑着：「我年前去了柬埔寨。」

　　「对，红色高棉。」文大哥说着。「幸好你地理还算是有点常识。」

　　「所以当时我向司机大哥打听，那个时候其实死了三分一人口，而且在街道上随地可见人的尸体，无论是炸死、饿死，反正……三分一人，也就是三人家庭之中就有一个人死了。」我回想了一下司机大哥的说话，那个时候还要在郊区公路上的夜晚说起这些严肃的历史，回到士多莫名地睡不着了。

　　「所以，红色高棉，那面旗帜都是用血都染成的，然而是战士英魂还是平民冤魂，其实用脑子想想都会知道了。」文大哥说。

　　「那个时候的人来到香港，本来都是拿护照的，但是他们子女也能读书，只是他们的不是英属香港，而是高棉，这些人在柬埔寨都是十分显赫的，而来到香港就变成富裕一点的平民，和普通人一起生活着。」

　　这个故事是文大哥认识的那个老人（其实也就五十多岁而已）以前的一个朋友，他是高棉人，在七十年代初已经来到香港，那个时候老人正在读夜校，刚好在夜校认识了这个身份奇特那么一点点的高棉同学。

　　五十岁的老人当时在想，高棉，Khmer，那个是甚么地方呢？就像现在的香港人问起，毛里裘斯在甚么地方呢？听是听过，然而对于这个地方并不熟悉。

　　越南，因为一次两个超级大国的战争，他的名字就响了起来，那个高棉同学说：「那是在越南旁边的一个国家。」

　　而越南的名字，在当时而言并不是甚么好国家，所以连带到它身边的「那些国家」都没有甚么好感，但当年的「没好感」并不如现在那样，讨厌一个地方连那个地方的人都一并讨厌，那个时候没好感，只是觉得那个地方的政府也太差了，连自己的人民都留不住。

　　当年的人心不坏，国家意识不深，人与国家、城市的关系疏远，因为当时香港人的国家意识也并不强。

　　但是以平日高棉同学花费吃度来看，他就是一个有钱的家伙，当然不算上流社会，却也不愁衣食。

　　他一家全家都来了香港定居，在某个政权完全占领柬埔寨之时，他们一家已经申请来香港了，坐的是飞机，也可以明白到他家里到底是有多富贵了。

　　高棉同学来到香港，很快就已经学会了广东话，他读夜校的原因十分简单，他想回到大学。

　　于是就认识了当年才二十多岁的五十岁老人，至于为什么要选择读夜校，这些关系到社会背景也就不提了，反正他们到最后便是认识了对方。

　　高棉同学在班上人缘不错，班上在周末可能会爬山，有时也会见到高棉同学，相处久了就可能会说起以前的事。

　　高棉同学来自柬埔寨，他所说的事也是关系到柬埔寨的，对于「高棉」他并不是十分喜欢，因为那个国家的政权本来是这个名字，之前丧权之国也是这个名字；而他们家要是喜欢这个政权，就不会来到香港了。

　　家不在家，但是有些人总会在那个地方过着日子。

　　有一次他们去了爬山，那座小山上刚好可以见到九龙的半个山海，以及夕阳西下的景色。

　　「快下山吧！天要黑了！」一个女同学这样叫喊，走着碎石级快步走下去。

　　「嘻，有甚么问题，一会我送你回家不就行了吗？」另一个男同学笑着回道，这些活动都是追求心仪女孩的方便之门。

　　「一堆人不用怕啦，一会儿我们去吃车仔档。」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一起笑着快乐。

　　「嗯，可以的，你们先行，我一会儿就会跟上了。」高棉同学一直专注着他摄影，当年有胶卷摄影机十分厉害，基本是一个人的身份象征，而高棉同学也当然沉迷他的小玩具，正在捕捉日落前夕渐渐散去的光线。

　　其他人可不像现在的人那么不顾别人，他就停下来等着高棉同学，一起聊着天，说起几个星期后的考试，那些老师会出甚么范围，最近又有谁去了日本，满身骄气多自傲的样子。

　　高棉同学没有插入他们的话题，蓦然将视线远离了相机，转过头问了他们一句：「是不是有钟声？」

　　五十岁老人说。「这边很近慈云山的一座寺。」

　　高棉同学应了一声，四处看了一下，又继续他的拍摄。

　　五十岁老人看了一眼自家的同学，其实每个人都略有点儿沉默，看着高棉同学，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听到钟声。

　　五十岁老人也没有正面响应高棉同学的说话。

　　这就是一个小插曲，那个晚上他们便真的去吃了车仔档，就算今天夜校门不开，可是应开的小摊档自然还在，他们有些买了车仔面，有些买炸鸡脾，有些便吃卤水、煎酿三宝这些东西来治肚子，然后在公园又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聊天。

　　高棉同学甚么都没有买，看着自己看相机，看着同学们吃。

　　「你怎么不吃？你不饿吗？」五十岁老人买了一个四餸车仔面，再加了个炸大肠，坐到高棉同学身边问道。

　　「没胃口。」高棉同学的确是有「没胃口」的本钱，这堆同学之中就他最不愁衣食了，然后又摆弄他的相机。

　　「哦。」五十岁老人也不是个八卦的人，他也饿了，其他同学也没等就开吃起来。

　　「我有点想回柬埔寨了」高棉同学突然来了一句，五十岁老人差点把一口面卡在喉间。

　　有钱就行了，问那么多干嘛？五十岁老人内心的小人问。

　　「你喜欢就好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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