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相思

　　立春的时候江城下了场雨，天气回暖，春风温柔，吹斜了银针般的雨丝，淅淅沥沥地落在静心医院直刺苍穹的小尖顶和雪白外墙上。
　　穆锦绣站在三楼的走廊尽头，面向窗户。
　　她将雨伞斜靠在一旁，褪下略微打湿的蕾丝手套，从包里再次拿出那张字迹潦草的诊断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已经不舒服好一阵子了，可也没能往那方面想，来了医院才惊讶于自己这般年纪竟然还能怀上孩子，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该担心；也不知道那个男人会不会高兴还是会……
　　穆锦绣有些害怕，她害怕将这个消息告诉江世平，她害怕他的态度，甚至于害怕接下来生活会走向怎样的变化……
　　这一切她都不知道，所以怕；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可她穆锦绣这样独立的女人怎么能够陷入这样的恐惧里，她不可以，她并非独身一人。
　　精致的铁艺大门被人双双拉开，黑色轿车急驶而入，带起了路边未来得及清扫的旧叶，两层小洋楼近在眼前。
　　穆锦程一手推开客厅正门，只见屋中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偏头抬手揉着太阳穴。他停了步子，稳了稳心神，方才走过去。
　　“姐姐电话里说的可是真的？”
　　他将风衣外套随手一扔在近旁的沙发上，顺势坐了过去。
　　穆锦绣并未答话，只是把手里的单子递给他，头还是疼的厉害。
　　穆锦程沉默地看着诊断书，半晌，才有意开口：“既是如此，姐姐作何打算？”
　　“我没有主意，才叫你来的。”
　　“好。”穆锦程似乎正是等着穆锦绣的这句话。
　　“依我的意思，耽搁不得，明儿就得跟江世平说！姐姐与他说了此事，我再与他谈。”
　　“可是……”穆锦绣看了看对面的弟弟：“你上次与他谈得怎么样？你可未给我回话。”
　　“相谈甚欢。”
　　“他是不愿意的吧？”
　　穆锦绣明白江世平的心思，即便是他离家外住到她这里来，也不代表他真的喜欢到愿意带她回去，大帅府那个门，若是轻易能踏进去，还何须等到现在，所以她笃定江世平绝没有松口。
　　“也没有拒绝，大抵从心里，正在考虑。”穆锦程思索片刻，还是正面回答了穆锦绣的话，语气肯定。
　　而他这么肯定确是有底气的。一则在他眼里，所有没有直截了当拒绝的，都是有余地可动摇的。正如商场谈判，拒绝和犹豫不决是两种概念，可就算是拒绝，他穆锦程也有的是法子重新动摇对方，更何况现在这事筹码加重，十分有利；二则即便是作为弟弟，也有保护长姐的义务，只要是能让穆锦绣看到希望的，无论何事何话，他都愿意去做去说，并全力达成。
　　“你说……考虑结果会是怎样？”
　　穆锦绣有些失落，她在担心，总不会真的保不住这个孩子吧……她还是，想要留下的.
　　“姐姐何须担心这些琐事，凭我知道的江世平，也是个绝不会把自家骨肉留在外边儿的男人，除却杀伐果决，军中何以立威？古言所云‘齐家’、‘平天下’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不是没有道理的；况且就算他不肯，我也有法子让他肯。所以姐姐无需忧心，好好养着身子，等他接你入府便是。”
　　“锦程。”穆锦绣靠近一些，覆上穆锦程搭在沙发边上的手：“你知道的，这么些年我不曾外嫁，父母走后，就剩你我相依为命，姐姐很开心你能将穆家发扬光大，但我不希望你为了姐姐去勉强做事，穆家的将来得靠你，你千万切记不要因我连累穆家前程。”
　　穆锦程闻言反握住她的手：“前程固然重要，但我只有一个姐姐，便是拼尽所有，也是要护你周全的。姐姐抚养我成人，宁愿独身至今，好不容易有了爱人有了孩子，不该再受苦的，即使之前你不求名分，如今为着孩子，也要有啊！”
　　这些一字一句，落在穆锦绣的耳朵里，也融进了她的心。
　　是的，就算她可以不要名分，但孩子不能不要。便是自己现在想一想将来孩子问父亲问家庭问出身，她该怎么回答她怎么答得上来？私生子么不，当然不能这样，不能让这个孩子就这么不明不白，这不公平。
　　“……那便，尽力去试吧！你说得对，这孩子一定要有名有姓，一定要有父亲！”
　　“好，姐姐放心，只要你想要的，我一定会办到！”
　　穆锦程紧紧握着穆锦绣的手，看着她早已蓄满眼眶的泪水无声滚落。他想，现在就算江世平再怎么拖延拒绝，他也绝不会放松一星半点了，想让他姐姐替江家独自生养一个孩子，除非他穆家气数已尽，否则别想欺辱委屈到他姐姐头上来！
　　穆锦程坚决的态度在第二天与江世平见面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聊前半段的军费筹集时，双方是剑拔弩张各不相让，但一提到到穆锦绣和孩子的事情上，江世平表现出来的为难皆被穆锦程收在眼底。于是他趁势而攻，咄咄逼人，从批判江世平与穆锦绣在一起的不良动机，到讥讽江世平对女人的不负责任，再到逼迫江世平接人入府……这一系列的言语攻击下来，江世平的眉头是越皱越紧，却也丝毫没有松口答应的意思。穆锦程见效果不佳，便只有在最后江世平离开时补上一句略带威胁的话，也未曾多说，倒也只是一句“上次五姨太邀在下登门做客，我想也该答应了。”谁知江世平竟比之前怒气更盛，冷言冷语一句“你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穆锦程望着门口勾起嘴角，终归是奏效了。
　　他想着既已表态，那就容他三日，好歹是威望人物不能逼急，可若是三日之后还没有动静，那便只有自行动作了。
　　他这么想，便也这般做了。
　　江世平没有这么快就解决这事，穆锦程自然不会再等。他并没有登门拜访五姨太，只是在医院取安胎药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张会长的夫人，与她寒暄几句又碰巧让她看到了药单，于是只有“勉为其难”透露了一点姐姐有孕，江大帅正在筹备婚事的消息……
　　而后正如穆锦程所料，张太太将这事告诉了女儿张卿清，张卿清告知了江旭；打牌的时候又八卦给了牌搭子夫人太太们,这些个夫人太太回去又转给其他人谈说；其他人再传其他人……渐渐的谈论的人多了，事实也就变了样。
　　有说穆锦绣怀了双胞胎的；有说大帅府要休五娶六的；有说江大帅其实早有私生女，如今得了二胎是个儿子才给名分的……反正版本众多，等传到五姨太耳朵里，早就是浮夸错意的流言，她根本没有相信，只是觉得有些糟心，但不去听也还好，只顾着准备十多天后的除岁。
　　“日子也太快了些，这老三和念辞也都去了一个多月了吧？”
　　“可不是么，到除岁那日也就两个月了。”张卿清边说边将手里的细线穿进针眼里，然后递给一旁还拎着小棉衣的五姨太，看着她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细细地缝着手里的衣服。
　　“五姨，这刚开春的，离冬天还早着呢，您别急着做这些衣服。”
　　“那儿早了，你不知道，这有了孩子呀，时间过得可快了！”
　　“那您也不用这样累着自己，伤眼睛。这些活计叫裁缝店做就是了。”
　　“你看你又不懂了吧，小孩子那皮肤啊金贵着呢，衣服也怠慢不得，虽说咱们常叫做着衣裳，是熟客；但也不能马虎了，咱们自个儿挑的料子，回来细细裁了，再这么一针一线缝好，洗净，穿上身。就这么每一步都经自己的手，那才放心！”
　　五姨太说话间未曾抬头，只是捏着针线在衣料间灵活穿梭。
　　张卿清却伸手握住，制止了她缝制的动作：“五姨，您歇一歇吧！最近您少眠，胃口也不大好的，我知道您焦心，但也得保重身子啊！我听说您在夜里也不停歇地缝衣，常常熬到凌晨对吗？您这是做什么呀！”
　　五姨太没有回答，只是放下手中的衣物，拉了拉身上的披肩，眼神投向门外，目光却像是望着远方。张卿清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己心下也跟明镜似的。
　　“五姨……您别听着外头那些个瞎话，谁知几分真假？怕是有心之人扰人清静，咱们可不能顺遂人意。”
　　语毕，五姨太还是没有说话，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似是听进去了，又似继续出神。
　　“这个家里，没有江世平很久了……”良久，她才说出这句话来。
　　而后她起身，回转，走到楼梯的平台上，才停下来。张卿清看着站定的五姨太，有些疑惑。
　　“除岁那天通知老三他们回来吧，也叫大帅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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