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之滨I

作者:木命杜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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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小麦晓得罗霄是自己的干哥哥。
      那天汪乾玉因为没带钥匙,顶着西北风跑进了城关一中,跑到了初二五班的门口,那时罗霄正在作文课上宣讲着自己的人生理念:
      “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之所以不会作文,就是因为你们在生活中,在长大的过程中从来没有用心看,用心听,用心想。你想呀,你们在这儿生活了多少年了,最起码也十年了吧,为什么就是写不出一篇像样的关于家乡景色的文章呢?你们只会说家乡多美呀!家乡多漂亮呀!可是它们怎么美了,是春天美,还是夏天美,是有雾的清晨美还是有雨的时日里更有一番滋味呢!你们仔细想,仔细观察过吗?你们日日,月月的在这条乡间的路上走着,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为什么呢,你们想过吗?”罗霄当时说的很激动,学生也被他的言语吸引了,都振奋精神的望着,他觉得这课上的不错。
      突然,教室的门开了。
      一个“鸡窝头”出现在门缝。
      “儿呀,你在上课吗?”
      罗霄:“ ……”
      “咦,干女儿,你也在上课?”
      小麦只差没个地缝钻进去。
      汪乾玉的行为,让她感到丢脸。

      “韩下麦你在想什么?”这一句话打那以后小麦经常听罗霄说。
      自知道了汪乾玉和罗霄的关系后,小麦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给罗霄一副完全认真听讲的模样了,因为她不敢看他。

      一个星期三的下午韩小麦没给王景芝大招呼就被罗霄用他那辆山地自行车载着去家里吃饭。不,是小麦给他们做了一顿酸菜手擀面,罗长庚那天下午回来,汪乾玉说想给他们的爸爸一个惊喜,因为她不会擀面,所以想到了小麦。罗霄纯粹觉得汪乾玉现在是越老越妖怪。

      “我听你哥说,你上课简直不好好听讲,你都在想什么呢?”
      小麦坐在饭桌旁局促的脸红赤赤的,她现在就这样,只要身边有年轻的男子她就这样了——手也不知放哪儿了,脚也不知搁哪儿了,浑身上下的不自在。
      “你哥给我说,你婆那压箱底的钱都放霉了,可想你婆存那几个钱容易吗?还有,难道你就不想跳农门,你愿意这一辈子就呆在那满屋都是鸡屎的屋子里吗?”
      如果刚刚汪乾玉的话让小麦感到紧张,而现在的话她感到的就是羞耻,她觉得自己像是光天化日之下被扒了衣服一样,她想到了,想到的还是《南京大屠杀》,她现在的心情和当时看完影片后一样——惊恐而无地自容,真不知道罗霄都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她感觉自己低贱的很,就像是那只在农村到处逛,到处窜,菜园子里刨,堂屋里跑,甚至厨房案板都上的鸡,小脚老太婆从前指教继登就是:“你咋跟你大姐小时候一样的害人,她属鸡你又不属鸡。”
      云香家的鸡到处拉屎这是众所周知的,有一次就在她家厨房的案板上拉了一泡。那时从地里回来的陈素娥气的拿着手上的锄头朝着鸡头打去,却不了把案板打了一个窟窿,那案板本都是薄薄的一层木料做的,于是她更气了,拼了命的追着鸡跑,谁知鸡惊慌的咋着双翅在院坝上跑到第三圈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用来围菜园子的细竹棍上,被竹棍子当场活生生给戳死了。陈素娥当时傻眼了,但当她反应过来后,便一把抓住了旁边正和小麦,韩亚平看热闹的云香,云香被陈素娥结结实实的给揍了一顿,因为她怪云香光顾着玩,都不知道将鸡管一管,那是一只才刚刚开窝的母鸡,一天下两三个蛋呢!后来韩亚平给云香起了个外号叫“糖鸡屎”,因为他看见了云香家案板上的那泡黑色并且油光发亮的鸡屎,后来韩亚平的母亲曹凤逢人便说:“韩营村十几个生产队,几千户人家恐怕就属陈素娥家最‘窝囊’的,你还不知道那鸡屎都拉上案板了,鸡蛋恐怕都是在被窝里下的呢!”
      小麦真没想到罗霄对她家竟是那样的看法,在罗霄去的那一刻她甚至还想着罗霄会对她家感到诧异:没想到没有妈妈和爸爸的孩子家里也能拾掇的这么齐整,她想她可能又会给罗霄一个怜爱自己的机会。现在看来是心存幻想了。她想到了自己在宝昌市时,有一个季度市体校派人去给她们几个队员送伙食费,那个人小麦的确认识,就是韩国燕她们体育场的,毛毛的妈妈,她看见姑父曾经骑车带过的那个女人,那时小麦正在进行陆地训练,而那个女人小麦觉得她根本就没看见自己,因为她从进了游泳学校的大门就一直再跟负责人说话,跟本就没朝她训练的那边望一眼,等到下课了以后,小麦也没再见过那个女人。可是寒假回去的时候,韩国燕数落小麦,说她没礼貌,说那个女人给她说见到韩小麦了,而韩小麦竟然没有主动去跟她打招呼还有意避着她。韩国燕说:“我在哪儿都能没了脸,就不想在她跟前失了颜面,以后见她你叫她,叫她又不会舍一斤肉,听到没?”小麦点了点头,可是她很郁闷。小脚老太婆是常说:“喊人不舍本,抬抬舌头尖儿。”但是有时候对于她来讲这做起来真的很难。尤其是在她敬畏的人面前,她越是想表达那深邃的情感,越是不能像一个成人那样无关紧要,云淡风轻的去应付。因为孩子往往对这类事情心存着一丝不苟,他们太想讨好那些成人,成人的那些高不可攀的东西——寻求他们的安慰和庇护。所以孩子们付出的情感总是想要在第一时间得到回报,因为他们刚刚有了自尊,并且那个自尊很脆弱。
      那一刻韩小麦隐隐的讨厌汪乾玉,她讨厌城里人的那副说话的嘴脸。她觉得城里人不说话都是好看的,干净的,整洁的,可是一张嘴就会让人不得安生,就像在韩国燕家住时,她不让小麦在家里的厕所拉屎,说小孩子的屎怪臭怪臭的,她让小麦去体育场里的一个公共厕所去拉,那个厕所是小麦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脏的一个厕所,夏天进去往往熏的人眼睛都睁不开,脚也没处落,下雨的时候才是最麻烦的,水、尿、屎…… 说不出的膈应和恶心,小麦的“脏口”本就随兰秀,上一次厕所就哇天哇地的吐个没完,上完厕所摸着湿哒哒的衣服,感觉自己像是从尿里被捞出来一样,说不出的龌馊。一天晚上她想拉屎又不想跑那么远,最主要的是小表姐不陪她,她怕遇上什么不好的事,就直接出门借着一点微弱的灯光拉在了门口不远的一棵高大的毛梧桐树的背面,谁知道邻居的王姨竟在哪儿垒了一个小鸡圈,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王姨和韩国燕在门口觑觑哝哝的。
      “不会是我家孩子的,恁粗一截,看起来像大人。”小麦听见是韩国燕的声音。
      “或者是老袁家那个梦妮的,那孩子长的五大三粗,又能吃。”
      “太要不得了,刚好拉在鸡圈前,我差点踩了一脚。现在的屋里不都有厕所的吗,怎么能让孩子这样?”
      “有的还不是为了省点水。”
      “那能省多少嘛?”
      “就是嘛,少吃一口喝一口就省了。”
      ……
      “是不是你了。”韩国燕一进屋就问正在扫地的小麦。
      “我没有。”
      “我想也不可能,恁粗一截……”
      小麦听到韩国燕说这话,便更加卖力的扫地,她竭力想表现给韩国燕看,她是一个多懂事的孩子。但是她曾经在造船厂家属院拉□□的事不自觉的就入到了她的脑海,她的心一沉,她觉得自己真像阴沟里的老鼠——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她跟谁都没法比。

      理所当然那晚下了晚自习回去,王景芝也如汪乾玉一样的唱了一折子。只是小麦觉得王景芝对自己的态度多少有些变化。
      “你看你以后不回来也给你姐说一声,你知道我多难的操心呀!”小麦听出了苦口婆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今天的心情还不错,她现在兜里揣着五十元钱,临走时汪乾玉给她的。
      “也许是她自己不好意思,她想讨好我。”小麦暗暗的想着。因为她偷听到王景芝对金莲子姨说她“坏话”了。就是那天她踢了余相锦班上的那个二杆子货的下身后,她知道自己这次肯定闯大祸了,因为那娃儿捂着□□嚎天嚎地的要死一般,她吓坏了,觉得自己这学肯定是上不成了,与其让政教处的找来,不如自己更识实务些,以免成为众人的焦点。她心里寻思着便书包都没拿,端直下楼回王景芝家取车。与杨文斌分手后,她一转弯就看见王景芝正低头洗拖把,金莲子站在她旁边打毛衣。
      “哎呦,我给你说懒得很,从来都看不见地上脏,别说洗碗了?没办法,我这也是在将就事,我能管一天是一天。不懂话,还不如你家玲——子呢?”王景芝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拖的很长
      “我看人家还好。”
      “鞋好袜子破呦!我也真的是难得操心呦。”
      “也到是,比不上自家娃,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这……你是高不得的低不得。”
      “不是什么,平常只有我家相锦的话,我做饭都好将就,好了好吃,坏了坏吃,可是现在每顿都得操心着呢!生怕把人家怠慢了,就这你还不一定落到个好。”
      “那是。”
      “ 我就是个例子,你还记得宏娃儿,我那个在农村的姐,前年将孩子在我这儿放了一年想复习考庆中,我呢是小心了又小心,结果呢?人家回去说成天在我这儿连饭都没吃饱,把我真是气的呀,我平日里真是宁愿自己少吃一口,也让他吃饱,结果是‘好心落得个驴肝肺’现在她又想把小女儿放在这儿,我说我可没那个本事,我也不想在受那冤枉气。”
      “我这有啥办法,摊上这事了……”
      小麦从一处看似要倾圮的废砖墙的后面走出来的时候,还是着实把王景芝吓了一跳。
      “小麦,你咋回来了。”
      “我,我要回家取个东西,大姨,我有一本书昨天忘拿了。”
      “课咋办?”
      “我请假了,哦,就是老师让我回去取的。”小麦说谎时心里连“咯噔”都不打一下,反而理直气壮的。往回走的一路上小麦都在思索,王景芝和金莲子还会说她什么?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会再回去了,她是下定决心的。人一旦下了什么决心有那么片刻心思是霍亮霍亮的。那就是为什么小麦一进家门又是扫地,抹桌子又是包饺子。只是她不知道,在她的人生中她所下的每次决心不过都是一种逃避罢了。她被韩国年转去枣阳上学,即便她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担心与害怕,她还是去了;她不想进城上学,但还是义无反顾的住进了韩国燕的家里;她不想去学游泳,但还是高高兴兴的走了。是的,她一次次的决定都是一次次的妥协,一次次的逃避,她怕给他人带来任何的麻烦与不快,她怕因为自己让他人为难。在韩国年,韩国燕,王景芝甚至余相锦,李宁馨儿及任何正处在不高兴的人面前她都有想让自己隐身的想法,她怕自己成了罪魁祸首,她怕自己引起别人的不适。于是她在不了解她的人面前获得了“乖”“听话”“懂事”的荣誉,最起码汪乾玉,廖淑芬就是这么认为的。是的,她宁愿自己撒谎而获得王景芝“一个白嘴十二个谎”的光荣称号,她都不能在当时给王景芝实话实说。因为她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的很厉害,错的不可原谅,也不能原谅,她想她必须独自去承担,她会付出最残酷的代价去弥补自己的过错。所以她不需要任何人来跟着她受罪。她听韩国年,韩国燕的话目的也是如此,只要她受罪能换的别人的高兴,她是愿意的。
      但是这一切都仅仅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她一个人时编织的美梦,是奢望是幻想。是她根本就没有的那个承受能力。罗霄来了,她自己给自己的决心瞬间就土崩瓦解了,她终于对自己的不知所措找到了依附,尽管那是一种委曲求全的感觉,但是她需要有人来指明她人生的道路,给她说下一步该怎么走,她会点头会像从前一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同意别人给她安排的一切,继续上学,继续住在王景芝家,她不能不知好歹。她得回去乖乖的接受王景芝对她罪加一等的训斥,她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默默的承受——那种让人抓狂的闷不做声。不过这一次,她还是发现了这件事和以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同。王景芝虽是说了她,可是她却和小脚一样在她跟前比以前客气了许多,柔和了许多,连余相锦都不似从前那样冷漠了。

      有天中午放学杨文斌骑着自行车从小麦和余相锦的侧面过时,用手揉了揉小麦的头发扬长而去。
      “贱货。”小麦望着杨文斌的背影骂道。
      小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讲出自己最不能忍受的两句骂人话里的一句。也许她就是想说给余相锦听。众所周知,人有一种高尚的品质那叫沉默,但是比沉默更为世人所知晓的是每个人身上所具备的“人来疯”潜质,那是人类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人类的本能往往都很容易被激发,但凡身边有人。反正韩小麦自做了那件用罗霄的话说“扬名立万”的事情之后,她整个人竟开始充斥起一种“豪放不羁,不屑,无所不能”的潜意识的猖狂劲来着。
      “死女子,没看出来,够狠,够辣。”李四海在校门外见她第一面时给她伸了一个大拇指。
      那时她不仅没有因为自己做错事而羞耻,反而在内心隐隐的涌起了一种骄傲感。

      “杨文斌,其实挺好的。”余相锦打趣的说道。
      “也是‘烂杆’一个,我才看不上他呢!”韩小麦像一个经历了大风大浪的过来人那样斩钉截铁的说道。她只是奇怪她为什么会说杨文斌好呢?她为什么从来不提她播音的事情,难道她每天都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吗?有时她真想给她讲讲播音的趣事,比如谁给谁点歌,谁祝谁生日快乐,谁对谁有意思都能从送来的小纸条里得到答案,可是她却从来都不提,甚至有个男生一直都在给她点歌,她却当做不知道一样,这让小麦倍感自己的龌龊。

      余相锦有点无趣。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违背自己的意愿说这样的话,其实她不擅长说这样的话,她只知道王景芝说韩小麦有心眼的很,让她学着点。

      韩小麦对王景芝解释说她先前不知道,快放学的时候班主任才对她说的,并且是班主任把她带去的。王景芝于是问小麦她干爸是干什么的。小麦说是师范学院的老师。
      “哎呦,那好的很嘛!”那时王景芝正搭着小板凳坐在昏黄的厨房中练猪油。她总是喜欢把新鲜的肥肉切成片,放在锅里用小火慢慢的煎,直到将肉片煎成卷的模样,那时油也早将肉浸在了自己的怀里。小麦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在家学着王景芝的样子煎猪肉,发现一小盘肉能煎出比肉的体积大的多的多的油,于是小脚老太婆告诉她猪油就是“发人”的,这就是为什么经常吃猪肉的人会胖。小脚老太婆还说她小时候是胖胖的,就是因为喜欢吃猪肉,说她过年的时候曾经在外婆家一个人吃过一碗小肘子,结果晚上吐了一床,过后就不再沾肥肉了。她听这话心里很乐呵。真的,这世上之人恐怕没有几个人不爱听别人讲自己不知道的关于自己的轶事,那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满足感,比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能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暖与幸福,就像你在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山林里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意想不到的开阔之地一样。小麦不记得小时候都发生过什么,她的记忆里也不曾有自己胖乎乎的模样,可是当他人的心里有你的时候,那应该是一个人最可爱的模样吧!就如那已经有点焦黄的浸在油里的肉卷。到了那样的光景肉里的油就出的差不多了,王景芝会将油撇出来,再在锅里淋上酱油。“刺啦”一声,小麦就闻到了肉香。那种肉香算是她这辈子终身难忘的味道——纯粹的无以复加的香味。她只吃过一回。那是因为王景芝听见她咽唾沫的声音。后来周末回家,她便照着王景芝的样子做,可是就是做不好,不是油没出透,吃起来腻的令人作呕,就是煎的太干,肉都变成了油渣子,小脚老太婆说:“那没个什么吃头 ,你大姨那是为了节省,一就两便。”可是小麦确认为王景芝的菜炒的最是好吃,有一种“贫而不贱”的精致,正如她住的那个五十多平方米的屋子一样。在小麦的心里,在小麦的世界里,王景芝的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齐整,干净的了,她第一次带小表姐齐培英去玩的时候就是这样兴奋的告诉她的,她的家就是小麦为之向往的——她很小的时候做过那样的梦:一间屋子爸爸妈妈围坐在火炉前,小孩坐中间,大家是那么的愉快,又说又笑......
      小麦以为王景芝还要说什么,但是她却什么也没说。
      那一刻小麦有点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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