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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我是他揉进眼里的沙子
从美国直接获得加拿大的签证很麻烦,我随着柯奇到了纽约,跟着他跑了几天,各种的阻碍,各种的拒绝,我几乎绝望了。柯奇说咱们还有两条路,一条是把事实写成文字,通过我爸爸的关系呈递给加拿大使馆,说不定能博得他们的同情,对咱们法外开恩;另一条是直接从纽约坐火车入境,碰运气,假如不被发现的话能够蒙混过关,但一旦被识破可能对你今后出国各方面都有影响,毕竟是个不良记录。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开始打点行装,柯奇问你这是干嘛,我边整理边对他说:“你他妈的早说有这个方案我早都到加拿大了。”
我们很幸运,顺利入了境,柯奇说其实即使这样也还是有风险,随时有可能被查出来,让我还是小心为妙。柯奇在当地租了汽车,我们下火车后直接开车赶往温哥华,苏忱就在温哥华总医院。这几天,柯奇一直跟苏忱的家人保持联系,我们不断从他们那里得到各种坏消息,起初柯奇还跟我说,后来干脆都不讲了,我也不再追问,我心中始终觉得,苏忱不会有事的,这一切不过一场戏剧,他离开时生龙活虎,再见面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柯奇一个人开车,很辛苦,路上我们只停下两次,为了吃饭。第一次是买了快餐在车里解决,第二次为了让柯奇略微休息我建议到沿途的一家餐厅,我们各点了一份意大利面,我食之无味,柯奇吃得也不香。我对他说:“你别急着赶路,慢点儿吃吧,这几天你跟着受累了,我心里特别不落忍。”
他埋着头,很小声的说:“什么话,苏忱是我弟,赴汤蹈火我也乐意,今天这是他躺下了,换成是我,他也不会含糊的。”
我没说话,一颗眼泪滑到盘子里,我现在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他提一个“躺”字,我都顿感痛不欲生。我嘴里起了溃疡,有三处,两处舌根一处牙龈,疼得根本张不开嘴,面条一根一根吸进去,嘴角淌了很多酱汁出来。柯奇递给我一张餐纸,对我说:“你别这样,你这样苏忱看到了更难过,他这么坚持不告诉你,就是不想看到这一幕,你如果这样,还不如别去见他。”
到医院时,我和柯奇两个人身上都快臭了,没时间洗澡也没时间换衣服,我迈开大步在前面走,柯奇在后面小跑追着。电梯停下,他先我出了电梯门,引着我往病房走。我一眼就看到了走廊上站着的苏忱父母,他妈妈在见我的一瞬间就流泪了,我侧过脸,泪水无法控制,双眼模糊到看不见路。
我走到苏忱妈妈面前,她朝我伸出一只手来,纤细的手指上套着一枚戒指,我想也没想,一把握住,她哭着说:“苏忱不好。”
她个子没有我高,我轻轻的把她揽住,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别着急,他没事的,我知道。”
苏忱在重症监护室里,家属是不能随意进出的,我陪着苏忱的父母在外面等着,周围偶尔有人经过,大家脸上不是焦急就是悲伤。我的头发乱蓬蓬的,也没洗脸,从玻璃映出的影子里都能看出邋遢不堪。我自己去了卫生间,用背包里随身带的化妆品简单修饰,头发扎起来,散碎的抿到耳后,实在不服帖的就沾点儿水抹了抹。
探视的时间到了,进去之前要先填表格,然后换上简易的隔离衣,再穿上鞋套。武装完毕,我跟在护士小姐身后进了病房,她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探视,又讲了下注意事项,我连连点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门打开了,我看到了苏忱,他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上衣敞开着,胸前贴满了电极片。他的头微微上扬,淡绿色透明的吸氧面罩扣在鼻子和嘴上,身边的监护器大呼小叫,两只手上都留置了输液管路,一侧是一袋乳白色的液体,另一侧是电子静脉注射泵。他的眼睛紧闭着,颈部血管充盈的很明显,下半身虽然盖着被子,我还是能看到露在外面的导尿管和储尿袋,分外刺眼。
我走到床前,坐在椅子上,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帮他正了正面罩,他没有任何反应,我把嘴贴近他的耳朵,在他耳边说:“苏忱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早知道自己会到这一步你招我干什么啊?你娶什么媳妇啊,祸害人玩儿呢?你给我起来,甭跟我躺这儿装孙子,我他妈的都恨死你了!”
苏忱静静的躺着,连睫毛都不肯动一下,他的床不是水平的,整个人处在半卧位。我把他的被子一把掀开,他的腿肿得一塌糊涂,连着脚踝,再到足背,都涨得发亮。这不是我的苏忱,绝对不是,床上这个病恹恹,毫无生气的男人,绝对不是我的爱人苏忱。
“你给我起来啊,起来起来!你个混蛋,你他妈的不负责任的混蛋,你给我站起来,站起来啊!”我的声音越来越大,眼泪打湿了口罩,呼吸不畅,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觉得我要坚持不住了。
“苏忱!苏忱!混蛋!我饶不了你!你起来!你得给我一个交待,你这样我怎么办!”两个护士跑进来,左右架住我的胳膊,拖着我往外走。我不依不饶,活了三十几年,我还没有这么撒泼过,身子瘫软着,两只脚不断蹬踹地面,鞋子与地板之间摩擦出刺耳的音调。
很多人围住我,耳边各种声音,我靠墙坐下,曲着膝,头垂在两腿中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有人在我对面单腿跪下,双手摁在我的肩上,他说:“孩子,别这样,看来苏忱是对的,我们不应该让你来这里,我代表全家向你道歉,孩子对不起了。”
我抬起头,眼前虽然模糊,也能看清苏忱的父亲,在我对面,他不是前几次见他的那般潇洒利落,只是一个儿子患病忧心忡忡的普通家长,衣着不出众,样貌也颇平凡。我摇摇头,对他说:“您别说了,我想自己待一会儿,行吗?”
苏忱妈妈也蹲下,说:“孩子,你来,我们跟你谈谈好吗?”
我茫然的跟着他们去了二楼的咖啡厅,苏忱妈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文件袋放在桌子上,又推到我面前,很温柔的说:“你看看吧,这是苏忱到加拿大后做的第一件事,他反复叮嘱我把这个带到身边,一旦他……一旦他情况不好了,就把它交给律师。”
我想吸烟,可是这里是无烟区,不允许,我把烟盒捏在手里狠狠攥了攥,又松开放回口袋。把苏忱妈妈给我的东西打开,里面有一沓打印得密密麻麻的文件,我展开来,一眼就看到了标题:遗嘱。我头晕,失重的感觉袭来,恶心,想吐,这两个字变成两枚钉子,不管不顾的往我心口上扎。
遗嘱:我因身体原因,在自愿情况下,特立此遗嘱:本人身故后,名下两套住房(均位于中国北京市),以及所持有的所有股票、证券及公司股份,全部由本人妻子陆夏女士(身份证号*************)继承。本人父母(父亲:苏运远先生,身份证号**********,母亲:袁语茵女士,身份证号**********)自愿放弃所有财产继承权。本遗嘱一式贰份,我本人、和遗嘱执行人各持一份,继承开始时由执行人负责实施。立遗嘱人:苏忱。后面还有执行人和公证人的名字,以及苏忱父母放弃继承权的相关手续签字,落款的日期,是苏忱离开我的几天之后。
苏忱妈妈淡淡的说:“孩子,你不要太伤心,柯奇可能已经告诉你了,苏忱不想在他离世前再与你见面,之所以找到你,完全是我们的私心,是我们出于对自己儿子的爱,我不想他这样离开,我很心疼。挣扎了很久,还是想让你来见见他,我知道他肯定会埋怨我们,可我也不后悔那么做,我希望苏忱见到他最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人,哪怕他恨我呢。”
“您别这样……”我说不出话来,眼泪流了太多,眼眶从里到外都生疼。
“你也不要怪苏忱,他心里很苦,他不想离婚,一是自己面对不了,二是他想名正言顺的把他所有的东西留给你,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才选择一个人悄悄走开的。孩子,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当初你们结婚,我不同意,并不是我说的那些原因,我是真的很怕到这一天,对你们两个人都是伤害。可是苏忱,他太爱你,他跟我说,哪怕只和你生活在一起一年也好,更短也好,他想自私一次,想让自己这二十九年没有白活,想跟你做一场夫妻,想看着你的时间能多一些。他这么做不好,但是,你原谅他吧,他说服自己无数次,用尽各种方法,还是不成,他很内疚,也很自责,你别怪他,孩子你别怪他。”苏忱妈妈开始小声抽泣。
我猛的站起来,咖啡杯碰翻了,我的裙子染了一团棕色。我对苏忱妈妈说:“对不起,让我自己待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我穿过大厅,路上急切的询问吸烟区的位置,横冲直撞过去,迫不及待的点燃香烟塞进唇间。种种过往在我眼前浮现,我想起不再喜欢锻炼也不参加任何运动的苏忱,我还取笑他的懒惰和退步,却万没想到是愈加严重的病情使他无法再做任何加重心脏负荷的事;我想起不胜酒力的苏忱,我说他是不负当年之勇,明显的衰老,哪知道其实是他不敢再喝酒吸烟以免使疾病恶化;我还想起几次看到苏忱因为不舒服早早上 床,他推说是醉酒,言谈举止如今想来,一定是为了掩饰病情而故意让自己散发着酒气。
三支烟,抽得我嗓子眼冒火,我干咳两声,转身走回病房。柯奇正站在电梯间外等我,电梯门一开,就与我迎面碰上。我夺过他手里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柯奇说:“夏夏,苏忱醒了,但他不知道你来了,我们的意思是,让伯父伯母先进去跟他透露透露,以免刺激到他,太激动对他不好。”
“没必要,我自己去见他,你告诉医生,我不会那么没理智了,请他们放心。”我很坚定的说。
我再次换上隔离衣,跟在护士后面进病房,她对我刚才的表现还心有余悸,不断的回头看我,看样子我稍有异样便会被扑倒在地。到门外,她示意我进去,我走入后回头挤出一个笑容给她,她才稍稍放松警惕,我用英语说:“放心吧,没问题。”她点头,扭身走了。
我看不出苏忱醒了,他跟刚才相比没什么变化,我走到他旁边,俯下身说:“嘿,是我。”
他蓦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望着我,他胸膛的起伏陡然急促,喘息变得很困难,我忍着没动,他张张嘴,没发出声音,又一会儿,终于艰难的吐出一个字:“谁……”
“谁让我来的?你甭胡思乱想瞎猜疑了,没谁,就是我自己来的。”我正襟危坐,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你走。”他深呼吸使自己平静,说话还是很费力。
我没好气的说:“我走?我才不走!你家律师通知我来的,让我来领遗产,说是趁着你还带着热乎气儿呢赶紧签字拿走,晚了这事儿就不好办了,钱还没到手呢,我不能走。”
“胡说。”他阖上眼睛,很疲惫的模样。
我把胳膊肘支在床上,托着腮,明知故问道:“我怎么胡说了?”
他微微动了动头,声音虚弱:“你不懂法。”
“懂不懂法有什么用,会数钱就行了,你到底留了多少钱给我?赶紧拿来,飞机还在外面等着我呢,国际航线,价格不菲,你别耽误我的时间啊!”我摊开一只手伸到他眼前。
他不再理我了,偏过头去,我看到有两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落下,我心里疼得厉害,他的喉结颤动着,我知道他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苏忱你觉得我离不开你是吧?别多想,没有的事,我没有那么没出息。你这长相的马路上一抓一大把,顶不济了找个轮廓差不多的带他整容去行不行啊,姐有钱啊,不愁整的不像你。你以为你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全面瘫痪了吧?完全是自作多情,你姐我该上学上学,该出国出国,不过没谈恋爱啊,毕竟我还是已婚人士,出于公众道德我也不能太嚣张了,怎么也得熬到离婚或丧偶啊,你说是不是?”
“我劝你消停点儿,也别天天想着怎么赶我消失了,没门儿,我就在这儿守着,不是守着你啊,守着我的钱呢,外一你哪天贼心不死用你最后这口气再演一出人鬼情未了把遗产留给别的小丫头了那我不得委屈死,所以安全起见,我还是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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