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白冥听得雪霁名字也怔了怔，毕竟是多年故人，如今提及倒有几分意思，“你是说，他的转世轮回？”

　　“没想到他的转世竟然是穆谦，这都找到忘川去了，难怪当时崇铭会出兵要打魔界，”她哂道，“没想到居然还是我当初的无心之失让他探听到了忘川的存在。”

　　“他认出你了么？”

　　“不算认出吧……见到他时他还没喝下忘川，不过应该认出我是苏裘了。”

　　“那你杀了他没有？”

　　姬月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白冥倒真是了解她，若他喝下忘川有了雪霁的记忆她也许是下不了手的，可既然还没有，她自然不会心软。不过区区人类，要是突然有了每一世的记忆，还不知道会出些什么乱子！反正杀了他他不过再入轮回，这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倒没什么大碍。

　　“没有……”可是她还是没能杀了他。

　　白冥耻笑道：“你该不会没了法术打不赢他吧？”

　　“怎么可能！”姬月抬头瞪了眼满枝树叶，道，“本来我都要杀了他的，结果半路上越无寻杀了出来，说什么这日是他妻子祭日，不许见血。”

　　她回忆着这段，眉头渐渐皱起：“那越无寻能使法术我哪还敢招惹他，本来打算先困住穆谦一日再动手，这样越无寻也就拦不了我了。可谁知道越无寻那厮也忒无耻了！他非说穆谦是什么洪荒之体，万年难得，要收他为徒，也不看看穆谦都多少岁了，就算越无寻能吊他个几十年的命，又还能有什么出息不成！”

　　“洪荒之体？越无寻提到洪荒之体？”白冥声音里竟也有了震惊。

　　“真的有洪荒之体这种东西的存在？这是什么？”

　　白冥叹了口气，平复下心绪来，道：“仙妖魔三界关于这天地初开都有各自的传说，今日我便同你讲讲这自鸿蒙以来天地的演变吧。”

　　“相传鸿蒙时有大神自无明中脱骨而成，他足踏黄土头可顶天，只手便能撕裂时空。而继他之后在九重地狱之下又诞生出了另一个邪神，两人都有无边法力，但修行道法却截然不同，于是不可避免爆发了一场恶战，最后双双陨落。大神舍尽一身血肉化为黄土苍穹山川河流与生命，也就是如今的人界，而邪神埋葬自身筋骨于幽暗尽头，于是暗黑地狱的深处亦生长出一个宇宙，是为鬼界。

　　两个宇宙不断扩大于是产生了碰撞，最后一番摩擦后它们开始绕着对方运转，中心的地方形成了诡异的漩涡，里头涌出万千星辰汇成河流也就是忘川，每一个生命消亡后灵魂都将通过这个漩涡投生道另一个世界，即是所说的轮回。

　　而这两个世界的人鬼一直在寻找重现自己祖先神力的方法。最后人得了修仙之途，鬼寻了成魔之路。但其实这都不是修炼正途，故而仙魔虽得了漫长的寿命却仍会死去，且再入不了轮回，真正消散在这世界。而后仙魔纷争不断导致又是一场混乱，最终以仙魔脱离人鬼二界而收场，洪荒也就此终结。

　　除此之外，在两位神没有触及到的地方，慢慢诞生出了另一种生物，也就是灵。而在仙魔纷争时，靠近两个宇宙的灵被卷入了这场混乱，他们渐渐被同化，却又有所不一样，也就是妖。未被卷入的灵则继续漂浮在虚无之中，不受五界的约束，灵力强者胜于仙魔，弱者甚至不及人鬼，总之是最不可捉摸的一种生命形态。”

　　这些传说同妖界的相差不算太大，虽有些出入姬月却很快也能明白，白冥便一口气讲完，才转回洪荒之体，“洪荒之体据说就是昔日两位神明未化尽的精血依附在灵魂上而形成的生命，是最有可能成为神的。

　　自洪荒以后人鬼再难修成仙魔，而你们妖及一些灵体虽然仍有机缘成仙或者成魔，却也极其困难，需得大机缘。而这洪荒之体，本身就是无上的机缘！”

　　“你是说，他真有可能修成仙？”

　　“有越无寻的指引怕是不难……凤凰是灵族大支，越无寻又有了守护忘川的机缘，想来能耐不小。以后他的成就怕是不小，”白冥幽幽道，“你该后悔放弃同仙界的联盟了，若雪霁混出头来，还怕仙界不敬你三分。”

　　姬月算是听出他的调侃之意，踹了他树干一脚，道：“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是问题呢！再说若他真有本事坐拥仙界了，还会把我放在眼里不成。”

　　姬月此行不过十二日，等她回了妖界，万妖之血还未收集完，不过魔族拟好的契约已经送到了慕灵只等她过目，她大概扫了一眼，却发现后面又加了条关于魔族驻兵十万在妖界的条文，心下便恼了，喊姬毓问话。姬毓却说，在她走的这段日子陶唐宿来过一次，是归匀长老同他交涉的，最后就留了这么张契约在这等她签字印章。

　　哪有这般出尔反尔戏弄人的！姬月望着纸上潇潇洒洒荀修二字心里就憋的慌，敛了眉道：“同魔界那边传个话，我十五日后将再临上庸拜访！”

　　她话是撂下，说完却反应过来自己还是根本不知如何面对荀修。不过想来也还是见不着他的，就算是对上陶唐宿倒也没什么关系，心下便松了口气。

　　可是等她到了上庸，被一路引到了中正殿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果然一进去，便看见荀修端坐在紫铜雕螭椅上，风轻云淡的模样，明明看着她却好像未把她放在眼里。

　　他和她印象中的样子几乎没有出入，只是轮廓还要更冷淡些。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还能闻见他的气息，却莫名觉得没什么可介怀的了。

　　于是大大方方撩了裙摆跪下，朗声道：“姬月见过魔尊。”

　　都算是一界之主，他倒没想到她会跪拜他，却还是处变不惊的模样，清了清嗓道：“妖后何需这般多礼，还请上座。”

　　姬月起了身朝他温婉一笑，便寻了位坐下，边上有侍从替她斟了茶，她望着茶盏里悠悠冒起的雾气，道：“姬月千里迢迢来这上庸，也没这心神拐弯抹角，如今就直话直说了。当初已然定好的条文，为什么过了十几日却又平白多了一条？”

　　荀修定定看着她浅抿了口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云锦谈的不合我心意，便让陶唐宿去你们妖界再议了。至于最后为什么会这样，你该去问问你们妖界长老而不是我罢。”

　　“尊上意思是，这事与魔界无关了？”

　　荀修挑挑眉，冷笑道：“妖后你不在慕灵还要怪罪我魔界不成？”

　　他分明油盐不进的姿态，姬月竟有些恼了，道：“堂堂魔尊竟敢做不敢当？你不就是趁着我不在妖界，派了陶唐宿特意挑的归匀长老下手！”

　　归匀长老性子偏执，被陶唐宿那样的人一激，定是讨不得好的。明明之前说好的事，他偏偏要来反悔，逼得她签下这般丧权辱国的东西他才开心不成！

　　“妖后此话何意？难不成还要我打听好了你有没有在慕灵，然后派个话说不利索的奴才去，最后谈得魔界倒贴些财物，你才满意不成？”

　　她不知荀修讽起人来也是这般刻薄，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这确实是自己无理取闹了，交涉来交涉去还不是怎么对自己有利怎么的来，她难不成在还奢望他让着她点好处不成！于是平复了心态，淡声道：“既然尊上不满意云都统同我谈的，那我自然有权不同意归匀长老应下的。如今你我二人，也就明说了吧，你究竟想怎样？”

　　“那张纸上所写，便是魔界所要。”

　　“没得转圜余地？”姬月抬起头来与荀修对视，“之前所说那三条，比例还可以上调，只希望尊上能收回驻兵那条。”

　　“如果我不同意呢？”荀修颀长身子往后靠去，脸上一片慵懒之意，“仙界已经在准备向你们妖界发兵了，十万魔族军队调去助你，可是天大的便宜。”

　　他说的冠冕堂皇，姬月手心都沁出汗来：“照尊上这么说，不如将十万军队的指挥权交给姬月，相信在姬月手上，定不会辱了你魔族威名的。”

　　荀修冷笑声，还是不喜不怒的调调，“若真打起来了，我自会派人过去指挥的，到时附送一名大将，妖后不觉得极为划算么？”

　　姬月觉得他简直是不可理喻，握着茶盏的手骨节都深深突起，当下把心一横，“魔尊既然这般不讲情面，那怪不得最后姬月把这冥夜玺拱手让给仙界了！若仙界得了冥夜玺，尊上可连这些好处都没了。”

　　“呵，若是妖后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那在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作罢了，”荀修挑眉起身，言语疏离得很，“至于这冥夜玺落在仙界手里，是先拿妖界开刀还是先对上我们魔界，妖后回头自己思量吧。”

　　姬月没想过荀修竟这么难缠，本来就只是一时冲动找了过来，如今他一番话语更如冷水直淋淋浇在她心上，就算曾燃如火山现下也只能冒起几从黑烟了。她镇定了神色，学着他不去回想那些，“魔尊说笑了，如今妖魔联合起来才是最有利的不是？本是互谋好处的事，弄得最后鱼死网破便不划算了。”

　　“你以为你们有那本事？”荀修望向她，眼中似沉潭无波，可笑她竟以为其中会开出万瓣花来，“要知道，我们全然可以直接夺回冥夜玺。”

　　姬月极其厌恶他这幅高高在上的姿态，想起白冥的话来，便怒极反笑，“若尊上非要如此相逼，也劳不得我们与仙界联盟了，你也不想看到这番的不是？”

　　“和仙界联盟？如今仙界谁来做主？百里景？若是妖后信得过他，我自然乐观其成。”他说罢便拂袖转身，冷声道，“来人，送客！”

　　却听见身后传来清浅的声音，“荀修……”

　　那高大宽阔的背影怔了怔。

　　荀修半侧过身来瞧她，却望见红衣在明灭冥火下扑向了他。她紧紧抱住他，柔软身体就这么贴在他背上，馥郁甘甜的体香萦绕在他鼻尖，他干渴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在一刹那被充斥满。他黯了眼神垂下头来，见她红袖下露出段五色丝缕，明晃晃刺人眼。

　　“荀修，为什么你就能说不在意就不在意……还是你根本没在意过……”她在他身后喃喃言语，他觉得自己衣裳湿了一片。

　　听了这话他猛地转身，紧拽住她手腕将她拉入怀中，恶狠狠钳住她下颚逼她与自己对视，他声音也不自觉比平时高了些，“你可还记得是谁选择放手的？”

　　姬月吃痛，却摆不开他的手，她眼还是通红的，“我又不是你！说放下就能放下……你怎么能明白呢，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了，可夜夜还不是辗转反侧难得安眠……你怎么会懂……”

　　她声声斥责响在他耳边，他眉眼渐渐冷了下去，“是，我便是薄情寡义。苏裘，你记得，是你要离开的，我便是再绝情又如何！”

　　“是啊，我负了你……我亏欠你的……”她泪流了下来，无助像个孩子。

　　荀修一下软了心，手上也松了力道，心下只想把眼前人儿拥入怀中，好好安抚。未等理智醒来，他手便已伸了出去。

　　却被姬月躲了过去。她闪身退了数步，眉眼已恢复常态，只眼睑微微泛红透露出哭过的痕迹。她盈盈笑道：“我负了你便负了你吧……那这次那就像魔尊你所说的来，往后妖界有难还得依靠魔尊您了。”

　　他怀抱一下便空落落，凉风吹过一阵凉意。姬月神色变得飞快，他见着她端着的妖后姿态心里便憋得慌，只想狠狠砸碎了去，又想到自己刚刚的情动当下便厉声道：“当初说过，莫给我杀你的理由。你真当我做不出来？”

　　他手握上她肩，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她依旧巧笑倩兮，手握上他的，“魔尊这话说的，如今两方合作才是正途不是？”

　　她手指覆在他臂上也是柔软温暖的，她眼里红光闪过，他恍惚竟失神了片刻，回过神来便见到她脸离自己不过寸遥，见他恢复清明微微怔神却还是吻了下去。与他的冰凉不同，她的嘴唇湿而温暖，却一触即离。她早摆脱了他的钳制，闪身便已身到门外，她声音遥遥传来，“我的吻在妖界还是很值钱的呢，今日献给尊上您，就当给往事做个了断，并着作为合作愉快的小礼了。”

　　她没看见屋里荀修手指抬起微微碰上自己唇一瞬间神色皆暗，就像他不曾知道她眼里涌动的湿意。

　　千年前，忘川水，伤别离，今莫提。

　　记得的甘愿忘记，忘记的偏要记起。

　　是她太执念了不是？那些往事本就该沉在忘川河底，永生永世不要再见天日。那么，就让他永远也不要知道，忘川已流入了她的每一寸血脉与记忆。

　　姬月回头望向身后庄严肃穆的大殿，脚下是九十九级青玉阶，她想，这样高高在上万人景仰的位置才适合他吧，情爱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如此别扭所以理当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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