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遍华年

　　一整个上午，胡铮阳都拿着自己的论文大纲，魂不守舍地坐在导师孙教授面前，听他上下五千年的纵横捭阖。最后，孙教授说：“胡铮阳，你考我的研究生吧，你是个做学问的好材料，去当体育记者，实在是可惜了。”

　　孙教授是个美国回来的著名海归学者，学贯中西，只可惜一直收不到能够继承衣钵的得意门生，于是这一年多来，反反复复地想打胡铮阳的主意，都快唠叨成了祥林嫂。

　　本来孙教授也不过是例行叨念几句，以为胡铮阳照例又是一笑了之，温柔却坚定地拒绝他这一番发自内心的美意，没想胡铮阳却说：“孙老师，我现在想要报名，还有法子么？”

　　孙教授愣了半晌，才说：“其实，我让你们班那几个考研的同学，报名的时候帮你一起报过了。”

　　胡铮阳点头，感激地说：“虽然有点晚了，孙老师，但是我一定会努力的。”

　　孙教授欣慰却又有些担忧地问：“你要考研我固然很高兴，可是，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胡铮阳摇头：“孙老师，我只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不执著。”

　　离开亦大，胡铮阳便打算去报社打探下情况。不想才走进地铁站，手机便响了。胡铮阳讶异地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姓名，居然是从不主动和她联系的丁茜。

　　丁茜说：“我在丁香别墅隔壁的茶坊，你能过来吗，要不我去找你。”

　　胡铮阳抬眼看了下站牌说：“我很快就到，丁姐。”

　　丁香别墅隔壁的茶坊，原本是小区配备的高端会所，胡铮阳和丁茜去过几次，里面清雅灵动的风格，衬着丁茜的一身淡泊，倒也真是两相辉映，相得益彰。只是，胡铮阳还没有走到茶坊，便看到门口一个纤弱痩削的身影，裹在雪白的风衣里，迎着寒风瑟瑟而立。

　　更加触目惊心的是，那身影旁，竟还立着一个雪白的行李箱。这十六七年，丁茜在丁香别墅几乎足不出户，难道她现在竟要离开了么？

　　胡铮阳惊讶之极，快步走上前，拉着丁茜的手问：“丁姐，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手心里，丁茜的手冰雪般的寒冷，胡铮阳忙脱下自己的手套给丁茜戴上。丁茜低下头，看着胡铮阳握着自己的一双手，泪水便再也无法抑制地一滴滴落了下来。

　　胡铮阳急道：“怎么了丁姐，小平和小安呢？”

　　自从把两把车钥匙还给蔡沧亭后，胡铮阳因为躲避程磊，连带着也不再去丁家。只偶尔和小安在网上遇到的时候聊两句，便各自忙着工作和学业去了。

　　不过是两个月不见，丁茜的脸上却满是苍白和憔悴。看着泣不成声的丁茜，胡铮阳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环顾四周，想了想，挽着丁茜说：“丁姐，我们去地铁站那边坐一会儿，坐下来慢慢聊。”

　　见丁茜点头，胡铮阳便拉上行李箱，带着丁茜去了地铁站旁的一家拉面店，要了两碗拉面，看着丁茜吃完，才问：“丁姐，是他结婚了吗？”

　　胡铮阳自然以为，丁茜这么伤心的缘故，只能是因为蔡沧亭和程西泠结了婚。不料丁茜却摇头道：“不是。”

　　胡铮阳顿时觉得有些无从猜起，只能问：“那是小平和小安？”

　　丁茜点头道：“他要小平和小安去英国念书，小平不肯去，跟他爸爸说他要去踢球，要当职业运动员，把他爸爸气坏了，就……就……”

　　虽然丁茜没有说，但是胡铮阳已经猜到，她无法说出口的，应该是蔡沧亭把他们从丁香别墅赶了出去。也许这便是有钱人的逻辑，不能从精神上让你服从，便要从经济上让你屈服，左右都不过如此吧。

　　胡铮阳想了想问：“那小平和小安呢？”

　　丁茜说：“他们还在学校，还不知道眼下的情形。”

　　胡铮阳一愣，问：“那是刚才发生了什么？”

　　丁茜说：“他要我说服小平，我拒绝了他。”

　　丁茜的声音恢复了平淡，说话间，竟让人觉得有些事不关己的冷漠和疏离。这十六七年来，她对蔡沧亭从来只有无条件的顺从和服从，可是在孩子的意志面前，她竟第一次坚持了自己的意志，第一次对蔡沧亭说出了那个她从未说出口的“不”字。

　　不是不想过自己的人生的，只是，如果她做不到，至少给她的孩子一个机会，去走一走自己的人生路吧。

　　胡铮阳注视着丁茜，这个水一般婉约的女子身上，竟蕴含着她从未察觉到的强硬和坚定。仿佛心里浇筑了十多年的那道堤坝，一旦出现了小小的缺口，便有滔天巨浪倾泻而出，奔腾万里。

　　许久，丁茜说：“我想找个工作，铮阳，我想了又想，除了你，竟然再没有一个朋友。我没有学历，也没有一技之长，他以为我不能凭自己养活两个孩子，总有一天要回去求他。可是，我想试试，铮阳，我真的想试试！”

　　望着丁茜热切的目光，胡铮阳犹豫了半晌，仍然忍不道：“可是，丁姐，你有没有想过，小平虽然爱好足球，可是从来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他现在已经十六岁了，要走这条路，会不会有点太晚了？”

　　丁茜道：“一个人，只要能做自己喜欢和想做的事，又怎么会嫌太晚呢？”

　　胡铮阳心里一动，她知道丁茜说的是小平，又不是小平。

　　也许不是最正确的时间，可是为什么不能有勇气试一试？

　　胡铮阳突然觉得，原来自己才是最无用和懦弱的那一个。

　　胡铮阳陪丁茜去典当行典掉了身上唯一的一个玉镯子，在地铁附近租了间房，又送她去校门口接小平和小安放学回家，回那个家徒四壁却陡然有了希望和自由的小小的家。看着丁茜伫立在寒风中孱弱却无比坚定的身影，胡铮阳无端竟觉得放下心来，原来没有人真的会被被生活摧垮，只要不言放弃，那么，所有的结局，都不会是最终的最终，不是吗。

　　胡铮阳没有等到小平和小安放学，便接到了史岑染的电话，让她尽快回报社一趟。胡铮阳叫了辆车奔回报社，直接进了史岑染办公室，就看到史岑染双眉紧锁，支颐而坐。

　　看到胡铮阳进门，史岑染劈头便问：“你知道了吗？”

　　胡铮阳点头，道：“我知道了。”

　　史岑染道：“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胡铮阳道：“我不愿意亦城球报变成宁省的报纸，也不会给宁省的球队写一篇文章。”

　　瞬间，史岑染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铮阳，我从早上回报社，就一个个叫他们来问话。没想到这么清楚明白表态的，到头来只有你一个！”

　　胡铮阳看着史岑染发亮的眼睛，突然就明白过来了，问：“你想怎么做，史总？”

　　史岑染挥手打断胡铮阳道：“以后就叫我岑染吧，现在也只有我们两个是一条船上的了。昨天我去了宁省，和另外两家刊物的社长也见了面，这件事，从上面能挽回的余地看起来很小，所以，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下自救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胡铮阳一愣，问：“自救？怎么救？”

　　史岑染道：“你发文章，我来刊。你敢还是不敢？”

　　虽然史岑染没有说出来，但是胡铮阳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你敢还是不敢的后果意味着什么。对她，无非是丢了一个实习生的工作；可是对史岑染，也许，就很难再有东山再起的余地。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史岑染并不是拿亦城球报来当跳板的，虽然她会用急功近利的手段，但是不代表关键的时候，她会站出来，把所有的责任担在肩上。

　　想着，胡铮阳不由得对史岑染暗暗敬佩起来，只说：“好，我写！”

　　史岑染凝望着胡铮阳，片刻，突然隔着办公桌伸出手来，胡铮阳略一迟疑，也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史岑染郑重道：“谢谢你，铮阳。也许你并不知道，几十年前，亦城球报的前身，亦城体坛时报就是我爷爷一手创办的，后来我父亲也为这份报纸工作过。所以回国以后，我唯一的选择就是亦城球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这份报纸在我手上消失，你能理解我吗，铮阳？”

　　胡铮阳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用力地握住了史岑染的手。

　　原以为她是她心底的一根刺，可是她终究只不过是个坚守着自己梦想的年轻女孩。

　　这一刻，不是不惺惺相惜的。

　　也许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守护和承诺，却要用尽彼此全部的勇气和力量。生命里有太多不可承受之重，一次又一次，在那样美丽柔嫩的岁月里，碾实所有的企盼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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