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承欢

　　三十六、塞雁高飞人未还
　　我大惊，以前只道赵天翼是个枭雄猛将，不想还有这番才情！只是他的画何以会流落至此？莫非二十年前他也是在这户人家小憩？心下一乱，户主该不会是......转念一想，倘若户主与赵氏真有勾结，又岂会将他的画作随意展露人前？许是主家觉着这画不错，便私留了下来布置屋子。
　　李麟看了会画，指着角落的一处印鉴道：“卿卿有没有觉得，印上的字有些眼熟？”
　　我沿着他的手指看去，泥痕成鹅蛋状，隔了二十年，上面的字有些模糊难辨，隐约刻着“子虎”二字，从笔形来看，确是分外眼熟。我上前几步，定睛细察，只见篆体流畅，刚中有柔，字脉规整，霸气内敛。我心中一震，这不是......外祖的字？忽然忆起赵佑庭在冷宫时，曾言他父亲是外祖的闭门弟子，莫非真是如是？可是外祖带了我这些年，却从不曾提起过赵氏一门，这又是何故？
　　我惊愕地看向李麟，他却似了然地点点头，道：“那日赵佑庭携你出宫，朕故意去截你，那小子曾言其父与外祖一门交好，甚至连舅父都与他定了儿女亲家，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我怕他又吃无名飞醋，立刻撇清道：“上人们只顾按着自己的喜好来，也不问问自个儿能否生出登对的儿女来。就拿舅父与赵天翼来说，两家所出都是儿子，就是有心也结不了亲家！”
　　李麟一把揽过我，开怀笑道：“可不是，外祖刚刚过继了一个外孙女，偏又让朕占了先，新仇旧怨放一块，难怪赵氏恨透了朕！”复又拽过我的手，狠狠亲了一口，笑道：“看来连老天爷都偏袒朕。卿卿，你这辈子注定是朕的！”
　　我往他身上狠狠一点，嗤道：“谁让您是天子，合着老天爷也是偏私儿子的，我们这等小民哪里敢自讨苦吃，与您斗？”
　　李麟听罢，眯起眼睛故作怒容，道：“敢情卿卿与朕在一起是‘吃苦’呢？”我自知失言，刚想跳离开去，他却早已哈了手要来咯吱我，一时之间屋里笑闹成一团，翻倒了桌边的两张长凳。
　　突然李麟一把将我压在榻上，沉声道：“别动！”
　　我立时僵住，他迅速拿了枕边的剑翻身下床，刚到门边便见眼前人影一闪，数个黑衣人破门而入，李麟立时与他们厮斗一处。
　　其中一个突然向我刺来，我只得顺手将床边的枕头抛向他，避开剑花往床尾躲，李麟一个翻身到我身边，拽了我便往门外走。
　　黑衣刺客哪里肯放人，纷纷围住房门堵了后路，李麟又要顾我，又要与刺客厮打，臂上腰上已然有了剑伤。我知凭他的功夫，一人逃脱不是难事，实为我连累了他，便趁着刺客再袭之际，一把将他推至门外，两手死死抓着门边，以身拦挡，刺客的几把利剑同时刺向了我的身后，我只觉背上一阵剧痛，门外的李麟惊呼一声“卿卿”，便不再省人事。
　　我只觉整个人飘飘荡荡的，脚底踩不实在，仿佛孤舟浮于江面，又似悬棺吊于崖头，身边白茫茫朦胧一片，看不出物事，更辨不得方向。忽觉有人唤我，我转过身，便见外祖一身宽袍博带，笑呵呵地立在我身后，腰间还别着枚酒葫芦。我嬉笑上前，拉着他长而稀疏的白胡子道：“外祖哪里去了，让卿卿好找！”外祖笑言：“谁让你躲那么严实，哪像阿纶那小子，傻头傻脑只会往水缸里钻。”
　　我疑道：“阿纶？他不是失踪了么？外祖可曾见过他？”外祖摇摇头，道：“以前他都是躲那的，只这次却也换了地方，便是我也找不着他了。”我正欲再问，便觉脸上一阵凉意，原是下雨了。好端端的，怎么会下雨了呢！我转头找外祖，外祖却不见了，我急着大喊，却无人应我，焦急间，只觉身上一轻，脚下突然一道裂痕，我直直掉落下去......眼前一亮，周围的物事渐渐变得清晰。
　　身旁床帘挡着，看不清外边，我刚想起身，才发觉自己原是俯趴在床上，稍一动弹便是撕心裂肺地痛。帘外人似是听到了动静，轻轻掀了帘子，原是个侍女装扮的小姑娘，她仔细看了看我，又抚了抚我的额头。我正待问她话，她却向屋外跑去，不多久，一个大夫模样的人便携了医箱赶过来，给我搭了会脉，朝那姑娘道：“热烧已退，只是流血过多，尚需好好调理。”那姑娘连忙将大夫的话写了下来，又递与大夫看，他点点头，道：“可以禀报主公了。”
　　我心下暗惊，看周围陈设，已不在村子里。这里是何处？那大夫说的“主公”又是谁？刺杀我们的黑衣人呢？我显然没死成，那么李麟呢？他有没有活着逃出去？心里疑窦重重，却偏生大伤初醒，不一会便觉身上乏的很，头一偏又沉沉昏睡过去。
　　再醒已是黑夜，屋里点着油灯，灯芯噼噼啪啪地跳了一下，一个人影随着烛光跳长跳短，原来屋里还有其他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却是背朝着我，桌上摆着一个酒壶，不时有酒杯放下的轻响，竟是在自斟自饮。一杯酒下肚，那人轻叹一声，执起壶身，又斟满一杯，挺拔的脖颈轻扬，一口酒便饮了下去。
　　窗口微开，一阵风过，撩起他的长袍，更衬出他那劲瘦的腰身与俊逸的背影，他孤独地坐在静谧的夜里，看起来竟是如此浑然天成，好似他天生便该这般遗世独立，又好似他便是冥冥暗夜的化身，注定一世孤清。
　　我刚一动，身上的伤痛便排山倒海地袭来，喉里有痰一窒，引出一阵闷咳。那人听见动静，肩头一动，回过身来，我这才看清了他。这个男人有着与赵佑庭相似的容颜，浓眉星目，宽额高鼻，烛光摇曳在他那俊美无匹的侧脸上，挺直的鼻梁在另一边脸上投出长长的阴影。我看见他的鬓角间已然夹杂着几根银丝，原来他已经不年轻了，可岁月并未在他的身上多留痕迹，这个男子即便是坐立不动，也自有一份不可言说却又夺人心魄的魅力。
　　只见他睫毛轻闪，嘴边隐然已有笑意。一个低沉而醇厚地声音响起：“醒了？”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更不知他是敌是友，只好闷了头不说话。他却缓步踱来，脖上微凉，他的手覆上我的脖颈，我一个激灵想避开，下巴却被牢牢握住，我被迫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凌厉而又深邃幽远的眼睛。
　　他的眸子在看到我的脸的一刹那变得迷惑难懂，眼里瞬间夹杂了一抹柔情，喃喃道：“太像了，太像了。”我顾不得他说什么，抬起右臂狠狠将他的手甩出去，厉声道：“大人自重！”
　　他似是终于从迷蒙中跳脱开来，眼里又恢复了方才的清明。他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姑娘与在下一位故人长得极为相似，在下情难自已，得罪了。”
　　我拽过身上的被子，腹诽道这般孤傲的语调，哪里像是赔罪的！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轻声道：“无事。大人救了奴家，应是奴家谢过大人才是！”
　　他斜看过我，脸上扬着一抹桀骜地笑，道：“哦？既然在下救了姑娘，却不知姑娘打算以何相报？”
　　我冷笑，道：“奴家本想已命相抵，奈何大人不要，如今小女子已是身无长物，实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我和李麟遭遇刺客，醒来却没死成。这人既能从黑衣人手上留我一命，可见那帮刺客都要听他的，他很有可能就是那幕后的主使者。
　　只是我不明白，我既然搅了他的行动，他又何必费力来救我？还是，他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抑或者，想拿我做诱饵，引李麟自投罗网？
　　此番，他们怕是白费功夫了！我对李麟的政事一无所知，至于诱饵，我自嘲地摇摇头，江山女人孰轻孰重，李麟再明白不过的人，又怎会为了我，向他们弃子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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