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痒

　　算起来，宋玉大概睡了七个小时，算不上长，但足以令人精神饱满。
　　毕竟是连续不间断的七个小时。
　　不过，虽然精神很好，宋玉心里却朦朦胧胧的，像无数细小灰尘在阳光下跳跃——在别人这里自说自话地睡了一大觉，算怎么回事呢？
　　他怔怔地走到门边，发现门把手上方贴了一张便利贴，是左柏思留下的：
　　「小玉：卫生间里有一套新的洗漱用品，你拿来用。我去买点食材，中午一起吃饭。」
　　宋玉拿着便利贴翻来覆去看，心里更加朦胧了。

　　正发着呆，外间突然一声巨响，紧接着，脚步声层叠响起，几个人从大门鱼贯而入，外间一下子热闹起来。
　　“左柏思的事务所开张了吗~我来报道了！”一个年轻的、富有朝气的女声。
　　“你能不能小点声。”这是刘思思的声音，像他的眼神一样，很阴沉。
　　“你坐你的行军床上去，把沙发让给杜姐坐，今天是杜姐的生日。”
　　“今天不是周三吗？杜姐不上班？”
　　“她请病假了。”
　　“什么病？”
　　“哎呀没有病，只是请个假过生日，你这人脑子怎么这么钝？怪不得当不了记者。”
　　“猫呢？”突然响起一个沉稳的女声，应当就是杜姐了。
　　“对啊，猫呢？左柏思呢？”
　　静了片刻。
　　接着，高跟鞋笃笃笃地朝宋玉这边走过来，在门前站定。
　　“请勿打扰，喧哗者，剥夺入职资格……”年轻女生似乎在读什么东西，大概门那边也贴了便利贴。
　　“看来这个提醒是针对你的，只有你需要入职。”又响起一个陌生男声，先前他一直沉默来着。
　　年轻女生哼了一声，说：“他这么写，说明他确实要开事务所。”
　　“他不会开的，他没钱了。”方才那个男人说。
　　“他怎么会没钱？他妈妈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
　　“他妈的钱又不是他的钱。”
　　“没区别的啦，他妈妈很爱他的，我看过他妈妈的vlog，每年他生日，他妈妈都会送一份豪华大礼！简直是梦中情妈！”
　　“到底能不能小点声……”刘思思的声音远远地、悠悠地飘过来。
　　“这都十点多了，他也该起床了。”年轻女生说完这句，梆梆地敲了敲门。
　　“他不在里面，去买菜了，计划给里面的人做午饭。”刘思思说。
　　“哈？里面是谁？”年轻女生问道。
　　外间安静了。
　　门里的宋玉屏住了呼吸。
　　太尴尬了，如果一开始就出去，一切还算自然，现在已经吵闹了这么久，再出去，就显得怪异……

　　房门咚咚咚地响起来，年轻女生显然不怕任何尴尬和怪异，只想得到答案。
　　宋玉只好调动全部能量，摆出一个温柔又惭愧的笑容，缓缓打开门。
　　他依次看向立在门口的每一个人——年轻女生明艳又漂亮，满身名牌，看样子是个富家千金。她旁边的男人沉稳一些，穿深灰色毛衫，配休闲长裤，单从打扮上讲，像是另一个左柏思。杜姐的气质格外不同一些，穿一身暗紫色长毛衣，化着遮不住瑕疵的淡妆，戴金丝眼镜，扶镜腿时，手上的裸色美甲发出浅淡的荧光。站在最外层的是刘思思，他抱了一根鸭脖子啃，好像对当下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感兴趣。
　　这下，宋玉对左钦所讲的“左柏思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朋友”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不过，今时今日，宋玉的身份，也与他们并无不同了。
　　“你们好，”宋玉微笑道，“我叫宋玉，是左柏思的朋友。”
　　众人呆呆地看了他半晌。
　　杜姐问：“男朋友？”
　　宋玉：“……不是。”
　　那个陌生男人问：“露水情缘？”
　　宋玉还没来得及否定，年轻女生就站在了宋玉一侧，大声道：“你们怎么这样啊！看别人长得帅，就断定别人不是普通朋友，真不尊重人！人家说了是朋友，那就只是朋友！”随即扭头问宋玉：“你和左柏思怎么认识的？来这里有事吗？”
　　宋玉答：“很久以前认识的，昨晚在江边遇到，他想和我聊聊，我就跟他过来了。”
　　他提供的信息量太小，讳莫如深似的，年轻女生面露难色，不知该不该追问下去。
　　陌生男人点评道：“不就是露水情缘？如果只是聊聊，何必带到睡觉的地方来，又何必睡一晚上？”
　　“说来话长……”宋玉正琢磨如何解释，大门突然开了，左柏思拎着两袋食材走进来。
　　场面立刻变得更加热闹。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左柏思撂下袋子，胳膊分开杜姐和刘思思，挤到宋玉面前，很抱歉地看着他。
　　宋玉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年轻女生解释道：“杜姐过生日，休假一天。”
　　左柏思好像对她很头痛，质问道：“不是让你小声一点？你们围着别人干嘛呢？”
　　“我们正计划自我介绍呢！”年轻女生很不服气，冲左柏思扬起下巴。
　　“我们正在追问，他到底是你的朋友，还是男朋友，还是露水情缘。”那个陌生男人说，语气相当一本正经，好像他提出的是个什么学术话题。
　　左柏思愣了下，再开口时，声音变低了些：“不要乱说话，别人有男朋友。”说这话的时候很小心地看着宋玉。
　　宋玉：“……”
　　是了，左柏思去找宋玉时，和方屹辰撞了个正着。但他为什么问都不问，直接这么说？
　　宋玉有些恼，又不便发作，干脆顺着左柏思的话点点头，说：“对，我有男朋友。”
　　左柏思的脸瞬间灰了，勉强笑了笑，不再看宋玉。
　　宋玉也有些别扭，转过头不看他，心说：是你偏要试探我，给了你结果，你又不高兴。

　　“有男朋友就更不应该在这里睡一晚了。”旁边的陌生男人看着沉稳，却唯恐天下不乱。
　　“昨天下了雪，情况特殊。”左柏思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追问，霸道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对宋玉说：“你愿意留下来吃午饭吗？本来想请你单独吃的……”
　　“大家一起吃嘛，”宋玉微笑着，“我也很想认识你的朋友。”
　　左柏思点点头，似乎有点沮丧，仔细一看，神色又很平常。
　　宋玉撇开眼神，径自去卫生间洗漱。

　　宋玉洗漱出来时，左柏思已经进了厨房，乒乒乓乓地做起饭来。
　　年轻女生递给宋玉一杯咖啡，开始朝宋玉介绍。她叫闫颜，法学研究生刚毕业，不想再读博士，瞒着家人偷偷回国。那个陌生男人叫杜章华，是杜姐的堂弟，原本是个警察，后来犯了错误、受了不公正的处罚，一气之下辞职。杜姐叫杜梁青，是个检察官，也是左钦的学生、左柏思的师姐。
　　宋玉肚子里揣了一大堆疑问，但总也问不出口——他怕一问，就问到厉家的案子上了。
　　他只好把话题聚焦到自己身上，介绍自己的职业。

　　“你画过《幻境穿梭》？！”刘思思对宋玉的兴趣暴涨。
　　“只参与了一年多，后来跟着前辈转去做女性向了。”
　　“女性向游戏？哪个啊？”闫颜问道。
　　“《风吟曲》。”
　　“什么！你画过《风吟曲》！”闫颜兴奋起来，“《风吟曲》刚开服的时候热度好高，每个男主都超有魅力，我是all推！但后来不行了，好像自从最开始那个主美走了，就一路扑……那个主美不会是你吧！”
　　“……不是我。”宋玉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告诉她那位主美姓厉。她太年轻了，看起来还没有成熟到可以接受“喜欢的男主是坏人画的”这种事。

　　“左律师喜欢玩儿《幻境穿梭》。”刘思思突然说。
　　“怎么可能？”其余所有人异口同声。
　　“他的杠铃片上全是《幻境穿梭》的贴纸。”刘思思弯下腰，从行军床下面拖出两沓杠铃片，上面满当当的全是宋玉当年贴的贴纸。
　　宋玉：“……”
　　“这也太反差了，我不信。”杜章华评价道。
　　“我也不信，肯定是他前夫贴的，”杜梁青说，“据说他前夫很年轻，估计喜欢打游戏。”
　　宋玉：“……”
　　“他退租的时候，不是把健身器材全部卖给下一个租户了吗？”闫颜把宋玉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惦记前任吧，留几个贴了贴纸的杠铃片，睹物思人，”杜梁青颇具嘲笑意味地笑了两声，“他好像刚离婚就后悔了，傻子似的。”
　　宋玉：“……”
　　“那叫情深不移。”闫颜替左柏思说话。
　　“情深不移还离哪门子的婚？”杜梁青笑道。
　　“肯定有原因嘛！”
　　“小颜，你这个毛病得改，不能总是高估帅哥的人品。帅哥也是男人，男人都差不多，知道吗？”
　　“左柏思又不是渣男，他和别人不一样。”闫颜环视一圈，见没人附和她，便问宋玉：“你说呢？”
　　宋玉：“……”
　　一旁的杜章华突然问道：“他没钱，是不是因为离婚的时候，给了太多分手费？”
　　宋玉：“……”
　　“谁说他没钱了？你们没发现他有个保险柜吗？”杜梁青说。
　　“反正他看着不像有钱的样子，”杜章华撇撇嘴，“他的车都开好几年了，也不说换一辆。”
　　“这叫低调！”闫颜说。
　　宋玉捧着咖啡杯，默默喝了一口，心里五味杂陈。他发现一件事：左柏思的这群朋友，看起来和他关系很近，却没有一个了解他。他的原生家庭，他的经历，他的婚姻……所有这些，眼前的朋友们都不了解。
　　宋玉忍不住想：我不会是唯一了解左柏思的人吧？
　　他被这个想法吓到了，思绪漂浮起来，无法集中注意力。恰好这时，大家开始聊事务所的事，紧接着就聊起即将开庭的案子，宋玉不想听，便找了个借口，回了左柏思的屋子。

　　草莓蛋糕还放在桌上。宋玉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挖着吃。
　　勺子是纯银的，勺柄上印了一个小小的logo，是相当出名的奢侈品牌。当年刚结婚的时候，宋玉说家里没有盘子放甜品，左柏思就买了一整套。
　　这就是左柏思，会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肆无忌惮地花钱。
　　宋玉心想：如果一个人认为左柏思没钱，一定是因为左柏思没把钱花他身上。

　　吃完草莓蛋糕，宋玉端着盘子站起身，计划去厨房找左柏思。
　　视线略过办公桌，他动作一顿——办公桌的侧后方，立着一个保险柜。
　　宋玉放下盘子，锁上房门。
　　他知道自己不该对别人的保险柜好奇，他绝没有窥探左柏思资产的意思，他只是很想试一下自己能不能打开这个保险柜。
　　他走到保险柜前面，屏住呼吸，输入密码——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柜门缓缓弹开。
　　宋玉心跳变快，呼吸也乱了。
　　他原本想立刻关上门的，但熟悉的事物闯入他的视野，迫使他把注意力投射在保险柜里的物品上。
　　保险柜上层有两只表，左柏思曾送给宋玉的那两只。表的旁边是一个透明密封袋，里面是宋玉曾随手放在首饰柜里的徽章。袋子旁边有一排毛毡小猫咪，是宋玉用小乖的毛做的。
　　原来左柏思的保险柜里，藏着宋玉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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