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雪霁
第三十七章雪霁
静思苑,这座先帝时期为宠妃郑氏修建的华丽宫苑,此刻被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飞檐斗拱上残留的积雪在阴霾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朱漆大门紧闭,门上交叉贴着太后懿旨与宗正寺的封条,如同一张巨大的符咒,镇住了里面所有的喧嚣、奢靡,与不可告人的秘密。苑外,一队队披甲执锐的禁卫与神情冷肃的内侍、宗正寺官员,将各处出入口围得水泄不通,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肃杀之气。
沈清辞立于苑门前,紫色官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如同雪地里一竿修竹。她身后,除了随行的吏员,还有数名谢止留下的“云隐卫”,以及太后亲点的董嬷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这位年轻女相,如何撬开这座看似沉寂、实则暗藏无数毒牙的华丽囚笼。
“启封。”沈清辞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禁卫上前,小心揭去封条,推开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仿佛打开了尘封的过往与罪恶。一股混合着陈年香料、药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门外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沈清辞率先迈步入内。苑内景象,与外面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曲廊回环,假山玲珑,虽是冬日,仍有几株耐寒的名贵花木被精心呵护在暖棚之中,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奢靡与颓败。宫女太监们早已被集中看管在偏殿,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主殿方向,一片死寂。
“先封存所有账册、文书、往来信件,尤其是与宫外、特别是与荥阳郑氏本家的联系记录。”沈清辞吩咐随行吏员,“董嬷嬷,劳烦你带人,仔细搜查郑氏寝殿、私库、以及她惯常活动的厅堂暖阁,一应物品,无论大小贵贱,全部登记造册,重点留意香料、药物、药材,以及任何与南疆、苗疆有关的器物、图册。”
“是。”董嬷嬷领命,她本就是宫中老人,熟知各种隐秘角落与藏物手段,带着几名精干的内侍宫女,迅速行动起来。
沈清辞则带着两名“云隐卫”,径直走向主殿。殿内光线昏暗,即使白日也需点灯。巨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帷幔低垂,博古架上摆满了珍奇古玩,多宝格里是各色精致的香炉、香盒、香料罐子,空气里那股甜腻腐朽的香气更加浓重。
床榻之上,郑太妃——如今该称郑氏——静静地靠坐着。她穿着素净的灰色棉袍,未施粉黛,花白的头发松松挽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只有那双曾经妩媚、如今却沉淀了太多算计与阴鸷的眼睛,在看到沈清辞踏入殿内时,骤然收缩了一下,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与了然。
“沈相大驾光临,哀家这冷宫,真是蓬荜生辉。”郑氏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久病的虚弱,却依旧有种居高临下的腔调。
沈清辞走到离床榻数步之遥停下,目光平静地迎视着她:“本官奉太后懿旨,宗正寺、刑部协查,清查静思苑。太妃若有话,不妨直说。”
“呵呵……”郑氏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怪异,“查?查什么?查哀家这个被先帝遗弃、被儿子厌弃的孤老婆子,还有什么能耐兴风作浪?沈清辞,你不必惺惺作态。是皇帝不行了?还是……你终于找到借口,要赶尽杀绝了?”
她的话恶毒而直接,试图激怒沈清辞,也试图探听虚实。
沈清辞神色不变,仿佛没听见她话语中的刺:“太妃何必妄自菲薄。若非手段通天,心思缜密,又岂能在先帝时宠冠六宫,更能在深宫之中,布下长达二十年、跨越两朝的阴毒之局?”
郑氏眼皮猛地一跳,脸上那层漠然的面具出现裂痕:“你胡说什么?”
“林嫔,承平二年冬,鬼哭藤。”沈清辞缓缓吐出几个词,如同冰锥,刺破郑氏强装的镇定,“苏嬷嬷,尚药局胡月娘,特制香药,经书墨宝。徐嬷嬷,城外庄子,‘千丝引’余毒。”她每说一句,郑氏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眼神中的恨意逐渐被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取代。
“你……你竟敢诬蔑哀家!你有何证据?!”郑氏强撑着厉声喝道,手指却紧紧抓住了身上的锦被。
“冯婆子供词在此,胡月娘画押供状在此,尚药局查获的香方在此,陛下所中之毒与林嫔当年症状对比太医记录在此。”沈清辞示意身后“云隐卫”将几份卷宗副本展开,“铁证如山,太妃还想抵赖吗?”
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印鉴、药物名称,郑氏最后的心理防线终于崩塌。她颓然靠回引枕,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光芒变幻,有疯狂,有怨毒,有不甘,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与……一丝诡异的冷笑。
“好……好一个沈清辞!好一个算无遗策!”她嘶声道,“不错!林嫔那个贱人,仗着几分调香的狐媚功夫,就想跟哀家争宠?她配吗?那‘鬼哭藤’的滋味,她可还喜欢?至于皇帝……”她眼中闪过怨毒的光,“他跟他那短命的爹一样,眼里只有新人,何曾把哀家这旧人放在眼里?哀家替他萧家生儿育女,操持宫务,到头来,他却要纵容你们这些寒门贱婢,来挖我世家的根!他既然不仁,就休怪哀家无义!那‘千丝引’的滋味,他慢慢受着吧!没有哀家的解药,他早晚会变得跟林嫔一样,在香气里烂掉!哈哈哈……”
疯狂的狞笑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沈清辞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与冰冷。眼前的妇人,曾是后宫最耀眼的存在,却将一生的智慧与心机,都用在了争宠、固权、以及最恶毒的算计上,最终将自己也变成了这深宫怨气与罪恶滋养出的怪物。
“解药在哪里?”沈清辞等她笑声稍歇,才平静问道。
郑氏止住笑,怨毒地盯着她:“解药?你做梦!哀家就是死,也要拉着皇帝一起!让你们的新政,让你们的美梦,统统陪葬!”
“徐嬷嬷已经被找到了。”沈清辞忽然道,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郑氏眼中最后一丝疯狂的火苗。
郑氏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不……不可能……你们找不到她……”
“城外,栖霞庄。‘云隐’的人,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沈清辞淡淡道,“太妃以为,将徐嬷嬷和真正的毒方藏在宫外,便能高枕无忧?你忘了,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天下。”
郑氏如遭雷击,浑身颤抖起来,眼神涣散,喃喃道:“不……不会的……徐嬷嬷不会说的……她不会背叛哀家……”
“背叛与否,已不重要。”沈清辞转身,不再看她,“太妃罪行,罄竹难书。太后有旨,移居北宫佛堂,终身修行,以赎罪孽。至于太妃的家人,”她顿了顿,语气更冷,“荥阳郑氏,包庇祸首,参与走私,勾结前朝余孽,其罪当诛。陛下仁德,或会法外施恩,但郑氏百年基业,到此为止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径直向殿外走去。身后传来郑氏绝望而凄厉的哭嚎与诅咒,如同厉鬼哀鸣,渐渐被抛在身后。
走出静思苑主殿,外面清冷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沈清辞站在廊下,望着苑内开始被有条不紊查封、清点的景象,心中并无多少轻松。扳倒郑太妃,揪出这条潜伏宫中最深的毒蛇,固然是重大胜利,但皇帝的毒还未解,郑氏背后的世家势力虽遭重创,却并未彻底瓦解,新政在地方推行依然举步维艰。
更重要的是……谢止那边,是否顺利?栖霞庄情况如何?徐嬷嬷能否拿到完整的解药?想到他临别时那句“待我归来”,和眼中深沉的笃定,沈清辞心中那根弦,依旧紧绷着。
“沈相,”董嬷嬷快步走来,手中捧着几本厚厚的账册和一个小巧的紫檀木匣,“在郑氏寝殿暗格里发现的,除了大量与宫外联络的信件,还有这个。”她打开木匣,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几块形状奇特的黑色木牌,上面刻着扭曲的符文,以及几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颜色诡异的粉末。“太医初步辨认,这些粉末,与胡月娘香方中几味南疆毒草的特征相符。木牌……似乎是某种信物或符咒。”
沈清辞接过木匣,看着那些透着不祥气息的物品,眉头微蹙。郑太妃与南疆的联系,比她想象的更深。这些木牌和毒粉,或许能顺着查到那个神秘的“南疆异人”,甚至找到“千丝引”更完整的来历或变种。
“收好,作为证物。信件账册,立刻交由精通文牍之人整理分析,尤其是与荥阳郑氏核心人物的往来,务必理清脉络。”沈清辞吩咐道。
“是。”
---
宫外,西山,栖霞庄。
这是一处看似寻常、实则守卫森严的田庄,背靠山峦,前临冰封的河道,易守难攻。庄内屋舍俨然,甚至有小型演武场和地窖,俨然一处独立的堡垒。此刻,庄内却弥漫着紧张与肃杀。庄丁护院已被突然出现的、行动如鬼魅的黑衣人迅速制伏或格杀,零星的抵抗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消融。
庄内最深处,一间不起眼、实则墙壁夹层灌了铅、门窗包铁的密室前,谢止负手而立。他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外罩玄色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沫,面容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密室的门已被强行破开,里面传来浓烈的、混合了血腥、药味和某种奇异甜香的气息。
两名“云隐卫”押着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眼神却依旧锐利阴鸷的老妪走了出来,正是徐嬷嬷。她身上有几处伤口,显然经过反抗,此刻被牢牢制住,犹自挣扎,恶狠狠地瞪着谢止。
“徐嬷嬷,”谢止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郑太妃已倒,静思苑被查。你藏匿于此,配制毒药,谋害圣躬,可知是何罪过?”
徐嬷嬷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声道:“要杀便杀!老奴伺候太妃娘娘一辈子,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陷害太妃,不得好死!”
“倒是忠心。”谢止淡淡评价,目光扫过随后从密室里抬出的几个箱笼。里面除了金银细软,更多的是各种瓶瓶罐罐、晒干的奇异草药、研磨工具,以及几本纸张泛黄、写满古怪符号和南疆文字的手札。一名“云隐卫”从最底层翻出一个用多层油布和锡纸密封的玉盒,小心打开,里面是几颗龙眼大小、色泽暗红、散发着苦涩药香的丹丸,以及一张写满娟秀字迹、明显比胡月娘那份更详尽的配方。
“主上,此丹气味与王珂所述‘千丝引’部分原料吻合,配方也更为完整,提到了几味胡月娘香方中没有的南疆特有草药,以及……最终中和毒性、配制真正解药的关键步骤。”那名“云隐卫”禀报道。
谢止接过玉盒,仔细看了看丹药和配方,心中稍定。果然,真正的核心毒方与解药关键,藏在徐嬷嬷这里。有了这个,皇帝所中之毒,终于有了彻底拔除的希望。
“徐嬷嬷,这配方,这丹药,是你自己所创,还是……另有传授?”谢止看向徐嬷嬷,目光如炬。
徐嬷嬷眼神闪烁,紧闭着嘴,不肯回答。
谢止也不急,示意“云隐卫”将密室中所有物品,尤其是那几本南疆文字的手札,全部仔细收好。然后才缓缓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南疆文字,鬼哭藤,千丝引……郑太妃当年害死林嫔的毒,与你如今谋害陛下的毒,同出一源。传授你们这些的,是当年那个‘南疆异人’吧?他如今何在?”
徐嬷嬷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依旧不语。
“你以为守口如瓶,便能保全他?或是保全郑太妃?”谢止冷笑,“郑氏已倒,树倒猢狲散。那‘异人’若还在世,得知你们事败,第一个要灭口的,恐怕就是你们这些知情人。你为他保守秘密,他未必领情。”
这话似乎戳中了徐嬷嬷的某个痛点,她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与挣扎。
谢止不再逼问,对“云隐卫”道:“将她带回去,严加看管。这些证物,即刻送回京城,交予沈相与太医院。注意,配方与丹药,需由绝对可靠之人分别保管押送,确保万无一失。”
“是!”
谢止转身,走出这间充满罪恶与秘密的密室。外面,风雪已停,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下几缕惨淡的冬日阳光,照在庄内积雪覆盖的屋瓦和枯树上,有种劫后余生般的清冷与宁静。
他望着京城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出沈清辞沉静而坚定的面容。宫中的清查,此刻应该也已接近尾声了吧?不知她是否顺利?可曾遇到麻烦?
想到她临别时眼中那抹清晰的担忧,和她那句“珍重”,谢止心底深处,那片总是被谋略与责任占据的疆域,悄然柔软了一角。他知道,自己带回的不仅仅是解药与证据,更是她肩头重担的一份卸载,是皇帝康复的希望,也是他们共同期许的那个未来,得以继续向前推进的基石。
寒风掠过山峦,吹动他玄色的衣袂。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栖霞庄,然后调转马头,向着京城,向着那座此刻必定风云激荡的皇城,疾驰而去。
马蹄踏碎积雪,扬起细碎的冰晶,在稀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如同散落的星芒,照亮归途。
宫闱深处的罪恶已曝于天光,救命的希望正在路上。而长夜尽头,依稀可见破晓的微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