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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第7章物流中心巡查(一)·明面
冬天的开发区,总有一种“下班比天早”的疲惫感。
路两侧是一幢幢规整的厂房,铁皮外墙刷成统一的灰白,窗户大多暗着,只在门卫室透出一点光。远处高速口方向有几盏路灯,冷黄的光远远洒下,看不见人,只能看见风。
只有一块牌子例外。
“远洲医药现代物流中心”。
蓝底白字,配着一个简洁的LOGO,立在园区门口,背后那栋大楼玻璃幕墙被擦得发亮,仿佛这片冷清里唯一还在“营业”的地方。
“有钱真好。”裴征靠在车窗上看了一眼,“连风吹过来都带着点‘现代’味儿。”
“收起你这些感慨。”沈听澜把安全带系紧,“进去别乱说话。”
“我嘴上有刹车。”他嘟囔,“心里没。”
车停在大楼门前的访客车位,联合检查组的几个人先后下车。
药监局来的赵科长穿一身标准公务员的灰西装,手里夹着红头介绍信,眼镜后面眼神温和,像谁家的语文老师。
温止把帽子压低一点,外面套着深色羽绒服,胸前挂着一张简洁的“技术顾问”工作证,看起来像普通企业里的外包技术员。
她仰头看了看那块LOGO,没说话。
“走吧。”
玻璃大门一开,一股暖气扑来。
大厅里亮堂干净,地砖擦得能照出人的影子,墙上挂着几块牌子——“国家高新技术企业”“诚信纳税单位”“某年公益贡献奖”……另一面墙上是企业文化展板,“关爱员工”“关爱社会”“远洲公益在行动”几个大标题,用不同颜色的字印着。
展板上贴着照片:穿着校服的孩子在操场上笑;边境小镇的卫生室门口竖着“远洲捐赠”的牌子;还有某康复中心的心理疏导室里,一个中年人捂着脸哭,旁边有人递纸巾。
“手笔不小。”裴征低声,“换个音乐,就可以剪成年会视频了。”
前台小姐已经迎上来,笑容标配:“几位是省厅来的领导吗?”
赵科长递上介绍信:“省厅联合检查组,提前打过电话了。”
“张经理在路上,马上到。”前台朝电梯那边望了一眼。
电梯“叮”一声,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快步出来,穿着统一工装,外面套了件干净的羽绒背心,胸前工卡上写着名字:张森,物流部经理。
“几位辛苦,路上冷。”他笑着伸手,“赵科,沈队,温顾问?”
“叫我温就行。”温止说。
张森笑得更自然了几分:“我们远洲很重视这次检查,一直在等几位。”
“工作。”沈听澜简单回应,“先看仓库。”
“好的。”张森做了个“请”的手势,“从一楼开始。”
·
一楼是收货和分拣区,空间很大。
传送带一条条平行铺开,几名戴着口罩和蓝帽子的工人正在卸货、扫码、贴条码。墙上贴着药监局统一的“药品经营质量管理规范”海报——“批号管理”“不合格品隔离”“冷链温度控制”等关键词印成醒目的红字。
“我们所有药品进出库必须扫码。”张森边走边介绍,“每一批都有唯一条码,可以追溯。”
“所有操作都记录在系统里。”
他说话的语速和节奏,带着熟练的职业感——这显然不是第一次给人讲“流程”。
“冷链药品从这里单独分流。”他指着一侧,一扇不锈钢门后是缓冲间,“冷库在后面。”
缓冲间挂了一排羽绒服和一次性防寒披肩,墙上有温度显示,数字稳定在“4℃”附近。再往里,是第二道厚门,门上有电子锁,旁边是温控面板。
“冷库只对持有权限卡的员工开放。”张森掏出自己的卡刷了一下,门上绿灯亮起,“所有进出记录都上传。”
门一开,一股冷气扑过来。
冷库里一排排高架货架,顶上小小的风机缓慢转着,货架上是箱装的药品,外包装上印着各种药企名字,大多是常见的大厂。
“温度2到8度之间。”赵科长看着温控显示,“湿度也正常。”
“疫苗有独立区。”张森说,“这边主要是常规冷藏药和部分生物制剂。”
“那一块,”他抬手指向冷库最里面,“是公益物资专区。”
走过去一看,内侧用防撞栏圈出一片区域,挂着蓝底白字的小牌子——“远洲公益物资”。里面码放着一摞摞统一包装的纸箱,白底蓝字,印着“远洲公益”“健康乡村”等字样,旁边是几张笑脸logo。
“这些都是发往贫困地区的。”张森说,“药品结构和普通渠道不完全一样,会有更多基础药品。”
“可以随机抽几箱看。”赵科长说。
“当然欢迎。”张森连忙点头。
沈听澜随手点了几箱:“抽上面两箱,再翻一箱底下的。”
箱子被小心翼翼搬下来,放在一边的操作台上。一次性切割刀划开胶带,箱盖掀开,里面一包包药品被码放得很整齐,每一包都用透明塑封包着。
“退烧药、高血压药、止痛片、消炎药。”赵科长一一拿出来看标签,“厂家、批号、有效期都对得上。”
有几盒贴着“仅供公益项目使用”的标签,说明书上印着“远洲公益版”几个小字。
“你们这些厂家都是固定合作的?”裴征随口问。
“是。”张森说,“我们有长期合作清单,药监那边也有备案。”
“听你这么一说,我们怀疑的欲望都小了。”裴征笑,“你们这套流程,比有些县里的正规医院都规范。”
“制度是有的。”沈听澜看了一眼,“关键是,谁来用。”
她说完这句,也没再多看张森,只把目光落在一箱箱整齐的纸盒上。
所有东西都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看不出一点“暗河”的痕迹——河真正脏的部分,从来不会留在显眼的水面上。
·
离开冷库时,路过信息监控室。
“你们的冷链监控系统是外包的吗?”温止问。
“和一家第三方公司合作。”张森说,“软硬件他们提供,我们这边派人当管理员。”
“药监的接口也接好了。”赵科长点点头,“我们那边能看到你们的曲线。”
“曲线可以看,日志就不一定。”温止说,“可以借一台终端看看后台记录吗?”
张森犹豫了一下,很快笑起来:“可以。”
他叫来一名年轻员工:“小李,把备用PDA拿一台给温顾问用。”
备用终端递过来,登录界面是他们自己的系统。温止戴着手套,用指尖在屏幕上滑,调出冷库过去一个月的温度记录和开关门日志。
曲线大体平滑,只在某一天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有一个不太起眼的小波动——温度从4℃跳到7℃又回落,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备注”标记。
“这一天,”她问,“发生了什么?”
张森凑过来一看:“哦,那天晚上配电那边检修。”
“我们切了一次备用电源。”
“系统自动标了异常,我后来加了个备注。”
他点开备注窗口:
【备注:当日晚间例行检修,备用电源接替,温度稳定。操作人:Z.S.】
“你署的名?”裴征问。
“我。”张森笑笑,“信息部不会乱改这一块,他们只碰机房。”
“你们有摄像头?”沈听澜问。
“有。”张森说,“走廊和库门都有。”
“那晚的录像在吗?”
“应该还在备份里。”他说,“不过要从机房调出来,时间会有点长。”
“没关系。”她说,“我们不急。”
她没有在当场逼问“为什么半夜调货”,也没在这块异常上多说一句。只是把“凌晨三点”“备注”“边疆公益发货日”这几个词,在心里记了一遍。
有些疑点,不能在第一次见面就亮出来。
第一次见面,太锐利会吓跑人——不只是人,也包括真相。
·
楼上,三楼是数据中心,四楼是会议室和培训室。
张森象征性地带他们转了一圈。数据中心的大门紧锁,玻璃窗后面是几排机柜,冷风从地板缝隙往上冒,几个运维人员戴着耳机坐在屏幕前,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很快低下去。
“那边是我们自己的IT团队。”张森介绍,“负责维护内部系统和对外接口。”
“你们的系统管理员姓什么?”温止似乎很随口地问了一句。
“姓马。”他说,“小马,九零后。”
“人还不错,就是有点宅。”
这个“不错”和“宅”可以是什么,也可以是什么都不是。
会议室比想象的小,墙上挂着几张培训照片:员工举手发言,讲师拿着话筒指着PPT,PPT上的标题写着“药品流通风险防控”“基层禁毒工作经验分享”。
有一张照片特别扎眼——某次培训活动上,背景板写着“青春远离毒品”,前排坐着一群穿校服的学生,旁边挂着“远洲公益进校园”的横幅。
“你们也做禁毒宣讲?”裴征道,“跟我们抢工作。”
“我们只是配合。”张森忙说,“真正讲专业内容的,还是公安同志和药监专家。”
“我们主要是出场地、出经费。”
“企业不应该只在广告上讲‘关爱’。”他补了一句,“也要做一点实在的。”
这话说得不算假,大部分公司里负责基层执行的中层,心里装的确实是KPI、考核和家里的房贷——宏观的“善”“恶”,离他们远得像宣传片里的蓝天白云。
问题在于,有些人会把“我只是打工的”当成免死金牌。
·
离开远洲时,天已经完全暗了。
开发区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路边零零散散几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很快融进夜色。
远洲大楼顶上的LOGO还亮着,蓝得刺眼。
“你觉得呢?”裴征坐进车里,关上门,问前座两位,“今天这趟,看着像什么?”
“像一本排版得很好的说明书。”他自己先说,“每一页都写着‘规范’两个字。”
“说明书的用处,是让人照着做。”沈听澜说,“不是让人照着信。”
“今天,说明书我们已经看了一遍。”
“接下来,”她扣好安全带,“要看的是——说明书之外的东西。”
“比如半夜的那一条备注?”
“比如那一条。”她承认,“也比如别的。”
“你不觉得张森有问题?”裴征问。
“我只觉得他很职业。”
“职业到——他真的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
“一个只想完成工作的人,有时候比坏人更危险。”温止在后排说。
“坏人至少知道自己在干坏事。”
“想做一个‘好职员’的人,只要上面说一句‘这是公益’,他连怀疑都省了。”
裴征看了看车窗外远洲大楼那一块蓝光,忽然笑了一下:“你这话,台长听了会睡不着。”
“台长晚上有助眠药。”她回。
“远洲也有。”
“问题是——成分是不是一样。”
“你刚才看系统日志,”沈听澜问,“有什么?”
“整体很干净。”温止说,“访问记录、开关门次数、异常温度,都有迹可循。”
“只有那一段凌晨三点到四点的记录,是被人改过的。”
“改得挺认真。”
“账号是系统管理员的小马?”裴征问。
“系统管理员只负责把‘修改’动作记录在案。”她说,“谁坐在他椅子上打字,日志不会告诉你。”
“这就叫有制度没真相。”
车在开发区的路上缓缓行驶,远洲的LOGO渐渐被甩在后面。
“今天这趟。”沈听澜说,“我们只是让他们知道——我们来过。”
“他们会开始防。”
“防得越明显,”她看着后视镜里那块渐远的蓝,“说明底下东西越多。”
越亮的地方,影子越深。
这话如果拿去做企业年会的文案,谁都会说是褒义。
可在他们眼里,亮不代表光明,只代表有人开了很大的灯,挡住了别人看向角落的视线。
“明天呢?”裴征问。
“明天,”她说,“让检察官看说明书。”
“我们去看另一头——”
“那些吃药的人。”
灯光在车窗玻璃上一闪一闪,像城市在眨一只很疲惫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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