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

　　周五上午的英语课堂里弥漫着暖气的嗡鸣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窗玻璃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将窗外的冬日景象模糊成一片灰白的朦胧。张老师在讲台上分发随堂测验的卷子，她的动作精确而规律，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二十分钟，完成第一到第五大题。”张老师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这是对你们本周学习内容的检测，请独立完成。”
　　沈叙接过前排传来的卷子，瞥了一眼题目。标准的阅读理解、语法填空、完形填空，都是高中英语的常规内容。但当他翻开第二页时，目光停在了第三大题——一篇关于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短文阅读。
　　短文本身并不出奇，是那种摘自科普杂志的简化文章，讨论了人类选择是否真正自由的问题。但随后的选择题让沈叙皱起了眉头：
　　“根据文章内容，作者认为自由意志：
　　A.是完全的幻觉
　　B.受限于生物和环境的约束
　　C.是人类独有的特质
　　D.可以通过科技手段增强”
　　标准的四选一，典型的应试教育题。沈叙看向旁边的江寻，发现后者已经拿起笔，开始答题了。
　　这本身就是不寻常的。平时的江寻在面对测验时总会犹豫，会不时抬头看向沈叙，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不确定。但今天，他的动作流畅而自信，笔尖在答题卡上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
　　沈叙强迫自己专注于自己的试卷。他做完第一页时，余光看到江寻已经在翻页了。十五分钟不到，江寻放下了笔，将答题卡推到桌子边缘，这是他们约定的交卷信号——江寻总是第一个完成，不是因为他全会，而是因为他从不纠结，不会的就空着，会的就快速写下。
　　但今天不一样。沈叙注意到，江寻放下笔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望向窗外发呆，而是重新拿起试卷，目光停留在某个地方，眉头微蹙，仿佛在思考什么难题。
　　又过了三分钟，江寻再次拿起笔，在试卷上写了起来。不是答题卡，是直接在试卷的空白处书写。沈叙的心跳微微加速，但他不能转头去看，只能继续做自己的题。
　　二十分钟到，张老师拍手示意停笔。前排的同学开始收卷子，纸张传递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当收卷的同学拿起江寻的试卷时，沈叙清楚地看到，在第三大题的那道选择题旁，江寻没有只圈选一个字母，而是用英文写了一段话。
　　字体工整，语法正确，篇幅不长，但足够醒目。
　　卷子被收走后，张老师开始讲解答案。她使用投影仪将标准答案投在幕布上，一道一道地过。当讲到第三大题时，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这一题，正确答案是B。”张老师说，但她的目光落在了刚收上来的那叠卷子上，似乎在寻找什么，“文章明确指出，作者认为自由意志并非完全自由，而是受到生物因素和环境条件的限制。”
　　她继续讲解下一题，但沈叙注意到，她的目光又飘向了那叠卷子两次。
　　下课后，张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离开，而是快速整理好东西，拿着那叠卷子匆匆走出教室。沈叙立刻收拾书包，对江寻说：“我去趟洗手间，你在教室等我一下。”
　　他快步走出教室，在走廊转角处看到张老师正走向教师办公室，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手中的一份试卷——沈叙认出那是江寻的，因为他在页脚看到了江寻画的那些小符号。
　　沈叙放慢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张老师没有进办公室，而是转进了旁边的空会议室。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沈叙看到她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他听不见对话内容，但张老师的表情很严肃，不时点头，偶尔说几句话。通话大约持续了两分钟，结束后，张老师将江寻的试卷单独抽出来，夹进自己的教案夹里，然后才走进办公室。
　　沈叙的心沉了下去。他回到教室时，江寻已经收拾好书包，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着他。
　　“怎么了？”江寻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叙的异常。
　　“没什么。”沈叙勉强笑笑，“对了，刚才那道自由意志的题，你怎么答的？”
　　江寻的表情变得困惑：“我……记不清了。是选B吗？应该是B吧。”
　　“你在试卷上写了什么吗？除了选择题答案之外的。”
　　江寻皱眉思考，然后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写了吗？”
　　这种短暂的记忆空白是江寻的常态，但沈叙知道，这不是真正的遗忘，而是短期记忆还没来得及巩固就被重置了。如果他能看到江寻写的内容，也许能帮助江寻记住。
　　午休时分，沈叙借口问问题，来到英语教研组办公室。张老师不在，但她的教案夹就放在桌上。沈叙的心跳加速，他看了看四周，其他老师要么在午休，要么在批改作业，没人注意他。
　　他迅速翻开教案夹，找到了江寻的那张试卷。
　　在第三大题的选择题旁，江寻用整洁的英文书写了一段话：
　　“The question presupposes a false dichotomy between complete freedom and complete determinism. The article actually suggests a spectrum of agency, not a binary choice. Furthermore, the options provided fail to consider emergent properties of complex systems, which may produce genuine novelty beyond mere constraint. A better question would be: ‘How do constraints shape, rather than simply limit, the exercise of will?’”
　　（这个问题预设了完全自由与完全决定论之间的错误二分法。文章实际上暗示的是一个能动性的谱系，而非二元选择。此外，提供的选项未能考虑复杂系统的涌现特性，这可能产生超越单纯限制的真正新颖性。更好的问题应该是：“限制如何塑造而不仅仅是限制意志的行使？”）
　　沈叙屏住呼吸。这段话不仅语法完美，用词精准，而且展现了惊人的批判性思维和哲学素养。这完全不是一个“记忆障碍高中生”应有的表现，甚至超出了大多数优秀学生的水平。
　　这是江寻潜意识中科学家思维的闪现，是他被压抑的、属于“另一个自己”的知识和能力的泄露。
　　沈叙迅速用手机拍下这段话，然后将试卷放回原处。他刚离开办公室，手机就震动起来——是江寻的“叔叔”赵临打来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叙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喂，赵叔叔？”
　　“沈叙同学。”赵临的声音平稳，但沈叙能听出其中的紧绷，“我刚刚收到学校的反馈，关于江寻今天英语测验的一些……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沈叙装作不知情，“江寻考得不好吗？他最近状态确实不太稳定……”
　　“不是考得不好。”赵临打断他，“而是他在一道选择题旁，写了一段相当专业的英文评论。张老师说，那段评论展现出超越高中课程水平的思维深度。”
　　沈叙沉默了几秒，然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是吗？我倒是没注意。江寻有时候会有些灵光一现的想法，但通常很快就忘记了。”
　　“灵光一现？”赵临重复这个词，语气中带着怀疑，“沈叙，我需要你如实告诉我，最近江寻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除了每天的记忆重置之外。”
　　沈叙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不能说实话，但也不能完全否认。江寻的“错误”已经引起了注意，如果处理不当，可能会招致更严密的监视，甚至可能危及他们正在进行的调查。
　　“他最近……会画画。”沈叙选择性地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一些复杂的几何图形。还会在纸上写一些符号。但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沈叙几乎能听到赵临思考的声音。
　　“那些图形和符号，你能描述一下吗？”赵临最终问道。
　　沈叙描述了θ、Δ和圆圈内接三角形的符号，这些都是赵临早就知道的，不会引起额外怀疑。
　　“我知道了。”赵临的声音放松了一些，“这可能是他潜意识中一些记忆碎片的浮现。但像今天这种系统性的批判性思维表达……不太一样。这更像是……”
　　他没有说完，但沈叙知道他想说什么：这更像是“另一个江寻”在试图表达。
　　“赵叔叔，您觉得这需要担心吗？”沈叙试探着问，“我的意思是，江寻开始有更多自己的想法，这不是好事吗？”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理想情况下，是的。但江寻的状况很特殊，他的意识系统非常精密，也非常脆弱。过多的‘非程序化’思维可能会导致系统过载，甚至崩溃。”
　　“所以我们应该阻止他思考？”沈叙忍不住带上一丝讽刺。
　　“我们应该引导他。”赵临纠正道，“引导他回到稳定、安全的思维轨道上。沈叙，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江寻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刺激，而是更多的……稳定。”
　　“稳定到每天忘记一切？”沈叙问，声音很轻。
　　赵临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都要长。
　　“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理解。”赵临最终说，“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对江寻来说，稳定比真相更重要，安全比自由更珍贵。”
　　“如果他自己不这么认为呢？”沈叙追问，“如果他想要真相，想要自由呢？”
　　“他不会。”赵临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因为‘想要’本身就是不稳定的表现。好了，我今天打电话主要是提醒你，如果江寻再有类似的表现，请立刻告诉我。这对他的安全至关重要。”
　　电话挂断了。沈叙握着手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不是因为赵临的警告，而是因为他突然明白了“实验”的真正残酷之处：它不仅控制了江寻的记忆，还试图控制他的思想，扼杀任何“非程序化”的思维，将他囚禁在一个既安全又永恒的空白中。
　　回到教室时，江寻正在画画。不是几何图形，而是一幅简单的素描——窗外的枯树，枝桠伸向灰白的天空。他的动作专注而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江寻。”沈叙在他身边坐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你会怎么办？”
　　江寻没有抬头，笔尖继续在纸上移动：“不一样……是错了吗？”
　　“不一定。只是不同。”
　　“那就不用怎么办。”江寻轻声说，“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对吧？就像每片叶子，每颗星星。”
　　这个回答如此简单，如此纯粹，却又如此深刻。沈叙突然意识到，也许江寻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差异的意义——因为他每天都在差异中醒来，每天都面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今天英语测验，”沈叙试探着说，“你在一道题旁边写了一段话，记得吗？”
　　江寻的笔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神茫然：“我写了吗？写的什么？”
　　沈叙拿出手机，打开刚才拍的照片：“这个。你写的。”
　　江寻接过手机，仔细看着屏幕上的那段英文。他的眉头慢慢蹙起，表情从茫然变为困惑，再变为一种沈叙从未见过的……共鸣。
　　“这……”他喃喃道，“这说得很好。问题确实预设了错误的二分法……”
　　“你觉得自由意志存在吗？”沈叙问。
　　江寻思考了很久。窗外的光线渐渐变化，云层移动，一束阳光突然穿透玻璃，照在他的脸上。
　　“我不知道自由意志是否存在。”他最终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但我知道，即使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也会选择站在哪根栖木上，唱哪首歌。”
　　这个比喻让沈叙心中一震。他看着江寻清澈的眼睛，看到了其中深藏的坚韧——一种在无数次重置中依然保留的、对选择和表达的渴望。
　　“你今天写的这段话，”沈叙说，“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们可能会觉得……你不应该这样思考。”
　　江寻的表情变得困惑：“为什么？思考有错吗？”
　　“在某些人看来，某些思考是危险的。”沈叙选择诚实地回答，“因为它可能打破既定的秩序，可能提出问题，可能……让人开始质疑。”
　　江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画他的枯树。当最后一笔画完时，他在画的右下角签了一个小小的符号——圆圈内接三角形。
　　“沈叙，”他没有抬头，“如果思考是危险的，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学习？为什么还要有学校？”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基本，却又如此难以回答。沈叙看着江寻的侧脸，突然明白了自己作为“污染源”的真正使命：不是给江寻答案，而是给他提问的权利；不是给他记忆，而是给他思考的自由。
　　“你说得对。”沈叙轻声说，“思考不应该有禁区。即使危险，即使困难，思考是我们作为人最基本的能力。”
　　放学后，沈叙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整理成加密记录，发给了林茜和陈烁。在记录的最后，他写道：
　　“江寻的‘错误’不是失误，是突破。他的潜意识正在觉醒，开始表达被压抑的思想。这会引起监视者的警惕，但也证明了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江寻不是一个空白的容器，他是一个被困的思想者。”
　　几分钟后，林茜回复：“这段英文评论的水平确实远超高中生。我需要分析其思维模式和知识结构，看看能否与普罗米修斯计划的目标建立联系。”
　　陈烁的回复更直接：“需要我做什么？如果有人找江寻麻烦，我随时可以介入。”
　　沈叙看着这两条回复，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的盟友团正在形成真正的力量——林茜的分析能力，陈烁的行动支持，还有他自己在江寻身边的第一线观察。
　　而江寻，这个他们共同守护的朋友，正在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开始为自己的解放而战——不是通过反抗，不是通过逃离，而是通过最简单的思考，通过最纯粹的提问。
　　夜幕降临时，沈叙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灯火渐次亮起。他想起了赵临的话：“稳定比真相更重要，安全比自由更珍贵。”
　　但沈叙知道，没有真相的稳定是囚禁，没有自由的安全是牢笼。而江寻，在无数次的记忆重置中，在精密的实验设计下，依然保留着对思考和选择的渴望，这本身就是对那个系统最有力的反驳。
　　手机震动，是江寻发来的消息：“沈叙，明天见。”
　　沈叙回复：“明天见。记得，思考没有错，提问没有错，做自己更没有错。”
　　发送。
　　窗外的夜空没有星星，但沈叙相信，有些光芒，即使被云层遮蔽，也依然存在。就像有些思想，即使被试图抹去，也终将找到表达的方式。
　　而他们，将守护这份表达的权利，无论代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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