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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鸣剧院
当那悬浮花海的最后一点涟漪归于平静,舞台,或者说,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前所未有地空旷与黑暗下来。
所有的光、声、乃至时间本身,都被吸入了那片见证过奇迹与告别的虚空,只剩下一种等待终极宣判的沉默。
然后,就在他们面前,那片空无的中央,一点微光开始凝聚。
它无声地拉伸、延展,最终凝固成一面对巨大的椭圆立镜。
镜框是某种暗沉的、吸收光线的材质,没有任何花纹,镜面荡漾着水银般流动不息的光泽。
“落幕之镜……”
彭翊然低声念出了它的名字,脸上那惯常的松散神情收敛了,目光投向镜面。
几乎在镜子完全成型的瞬间,两人身上那层自进入剧院以来便存在的模糊感倏然退去。
感知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萦绕不去的低语与哀鸣也一并消散,内心澄澈而空茫。
他们走向镜前站定。镜中映出清晰的自己。
而镜面深处,那流动的水银光泽开始汇聚,化作冰冷的文字,伴随着无声的质问,分别映入他们的脑海中。
“若你的乐章,注定无人聆听,
若你的指挥,终是无声的交响,
彭翊然,你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
这质问精准地刺入了彭翊然骄傲的核心,关乎价值,关乎认可,关乎他一切行动的意义基石。
就在这一瞬,一些被他深埋的、滚烫的记忆碎片随之被撬动,在脑海中散开。
高考前夜的天台,蒋疏狂翻墙逃了晚自习,拉他到天台上,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工地,说道:
“等以后混出来了,咱们也盖一栋楼,你当老板,我给你看大门!”
那时的话语天真而滚烫,他记得他当时骂蒋疏狂不务正业,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一次公会早期的突围战中,蒋疏狂为了掩护他,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伤口深可见骨。
他背着蒋疏狂亡命奔逃,感受到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衫。
蒋疏狂在他耳边虚弱地笑骂:“彭翊然你再跑快点……都要被你颠散架了……”
那后背的重量和耳边虚弱的笑骂,是过命的交情。提醒他,他们不仅是朋友,更是彼此可以托付生死的战友。
在做出那个导致决裂的决定后,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无数次点开蒋疏狂的通讯码,手指悬在呼叫键上。
他没能按下那个键……直到屏幕暗下,映出他懦弱的脸庞。
最终所有的喧嚣归于寂静。
彭翊然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身扣错了纽扣、象征着失控与失序的指挥家礼服。
他嘴角习惯性想扯出的那点玩味弧度,最终化为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回答,声音清晰,没有犹豫:
“意义,不在于是否被听见。
在于,我是否奏响。”
镜面又转向问蒋疏狂。
“若你的刀刃,无法斩断宿命,
若你的守护,留不住逝去的温度,
蒋疏狂,你的坚持,是否只是徒劳?”
这质问击中了蒋疏狂背负的沉重,关乎结果,关乎无力,关乎他所有牺牲的价值所在。
往事的种种映入他脑海中。
现实中,某个冬夜,彭笑言突发高烧。
家里备着常用药,暖气也足,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小孩子生病格外磨人,烧得迷迷糊糊直往人怀里钻。
说来也怪,他们两个大男人,平时自己生活能将就就将就,可轮到照顾这小家伙时,却较着劲似的比谁更细心。
他和彭翊然便轮流抱着安抚。后半夜,蒋疏狂准备去换条温毛巾来物理降温。
刚站起身,彭翊然就把自己手边那件最厚的绒外套扔给了他。
自己只穿着单薄的家居服,抢先一步往浴室走去,只哑着嗓子留了句话:“你抱着他,坐好别动,我去弄。”
来到这个世界初期,物资匮乏。
他们找到三个罐头,彭翊然以“不饿”为由,把自己那份分成两半,强硬地拨到了他和笑言的碗里。
他记得彭翊然转身去喝凉水时,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之后无数次,当内心的失望与怨怼翻涌时,他都试图用“彭翊然已变得自私”这句话来麻痹自己,筑起心防。
但在那个瞬间,那个吞咽凉水的背影,却轻易扎破所有自欺的伪装。
让他痛苦地意识到,那个愿意为他们牺牲一切的彭翊然,或许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会长的职责深深埋葬了。
他曾在一个废墟里,找到一个完好的、缀着小花的旧发卡。
他当时想,很适合笑言那小子……或者,留给将来某个臭屁家伙的女朋友?
他偷偷收了起来,想着在某次庆祝时当礼物送出,却最终再也没有合适的时机。
最终发生了那件事……直至两人割裂。
所有的挣扎与不甘,在此刻沉淀。
蒋疏狂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镜中,落在那件浸染着干涸血痕、象征着无力与遗憾的工装夹克上。
他脸上那经年不化的倦怠与冷硬,在此刻柔和了些许。
他回答,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坚定:
“守护的价值,不在结果,
在守护本身。”
他们的回答,近乎平静的陈述,却是历经此间一切后,内心最终的答案。
话音落下的瞬间,镜中那冰冷的质问文字如水纹般消散。也就在心灵防御最松懈的这一刻……
一个小小的、蜷缩在记忆角落里的身影,毫无征兆地被惊醒了。
是彭笑言。
不是这个时候那个总喜欢背着手、学着大人模样说话的半大少年。
而是那个夜晚,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睡衣、怀里紧紧搂着掉了一只耳朵的毛绒兔子、头发睡得翘起一撮呆毛的、小小的彭笑言。
此刻正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被隔壁房间压抑却激烈的争吵声惊醒了。哥哥和蒋哥哥的声音,像困兽的嘶吼,穿透薄薄的门板,砸在他懵懂的心上。
他害怕极了,循着声音,摸索到那扇透出一线灯光的门边,颤抖着,推开了那条缝。
余烬阁简陋的会长办公室里,只有一盏旧台灯在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了那份摊开的、墨迹未干的契约。
蒋疏狂就站在桌前,指尖用力捏着纸张边缘。
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情绪:
“解释?我需要一个解释。这份和黑石议会的盟约……用三个外围成员的自愿牺牲换取他们的庇护和资源。彭翊然,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是什么?”
彭翊然没有抬头,疲惫地揉着眉心,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这是生存,疏狂。没有这笔资源,下个周期我们全会死在哭嚎废墟副本里。公会撑不下去。”
“生存?”
蒋疏狂猛地将契约拍在桌上,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我们当初挤在那个漏雨的避难所里,三个人分一罐快过期食物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说,‘就算饿死,我们也绝不变成拿人命当筹码的那种人!’ 这话,你还记不记得?”
彭翊然终于抬头,眼神里是压抑的痛苦和会长独有的冷硬:
“那时我们只有三个人!现在我有几十个人要负责!那三个成员,他们是签了协议的,补偿金足够他们家人……”
“协议?哈……好一个协议!” 蒋疏狂厉声打断,笑声里淬着失望,“彭大会长,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和那些我们曾经最憎恶的上位者一模一样!”
“我们建立余烬阁,是为了在黑暗里守住一点光,不是为了变成黑暗本身!”
“那你要我怎么办?” 彭翊然霍然起身,一直压抑的情绪失控,“看着所有人一起死吗?抱着那个天真的理想烂掉吗?”
“我不是你,蒋疏狂!你可以只对自己负责,可以永远当个潇洒的独行侠!我不行!我有笑言要保护!有整个公会要负责!”
这句话刺穿了蒋疏狂所有的怒火,他的眼神瞬间冷却下来,那是一种近乎心死后的平静。
“所以,为了你的责任,你就可以轻易卖掉我们的过去……卖掉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这个动作充满了疏离感。
“彭翊然,你没错。作为会长,你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我没办法……没办法看着你一点点把自己,把我们一起建立的这一切,变成我们曾经发誓要推翻的东西。”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小小的彭笑言揉着惺忪睡眼,抱着破旧的小熊,怯生生地探进头来:“哥哥……蒋哥哥……你们好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蒋疏狂所有激烈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向门口那小小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关爱,有不舍,有决绝,更有无尽的悲凉。
他深深地看了彭笑言一眼,仿佛要将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然后,他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决绝地侧身,与僵立着的彭翊然擦肩而过,身影没入门外的黑暗中,再也没有回头。
彭笑言被蒋哥哥那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眼神吓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而彭翊然,在听到弟弟声音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用整个后背挡住了门口的视线。
他不想,也绝不能让孩子看到自己此刻濒临崩溃的脸,他的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小小的彭笑言站在门口,看着哥哥从未如此僵硬痛苦的背影,然后他听到了,被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
哥哥在哭。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孩子懵懂的世界。在他心里,哥哥是永远挺拔、永远不会被击垮的身影。
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哥哥会流泪。
这段争吵的余音,回荡在此时的镜前空间。彭翊然和蒋疏狂站在原地,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但此刻,重温这场决裂,却不再让他们感到崩溃与怨憎。
而是让他们真正明白,自己方才给出的答案,并非空泛的漂亮话,而是从痛苦废墟中亲手挖掘出的、坚实的内核。
之后,他们对视了一眼。
这一次,眼神中不再有质疑和隔阂,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透彻与平静。
然后,他们的手,稳定地触向了那荡漾的镜面。
镜面融化,温柔地包裹住他们的手臂,继而将他们的身影缓缓吸入其中。
没有什么声势,只有一种归于平静的接纳。
他们的身影彻底没入镜中。
随后,那面巨大的落幕之镜开始收缩、变淡,如同一个完成的使命,最终化为虚无,消散在空旷的黑暗里。
彭翊然与蒋疏狂,已通过了最终的质询,离开了这座哀鸣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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