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我在秦国当公主)

作者:拉蒙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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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孔窍


      在一片喧闹声中,我自知难以入眠,便扶着蓁蓁缓步走到内殿门边,倚着廊柱望向正殿方向。

      正殿内烛火通明,秦王本与蒙毅等人商议今日遇刺细节,正要传讯审问被擒的匪徒,却见郑夫人携五公主、赵夫人带着十公子齐齐求见。

      郑夫人身着米色素袍,卸去了华贵钗环的发髻依旧梳理得纹丝不乱。她步入殿中先向秦王行了个规整的礼,周朝公主的威仪在这一刻展露无遗:“王上遇险,妾等寝食难安!”她凌厉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定格在肃立在殿门前的御影侍郎身上,“你们几个,还不跪下!身为王上亲卫,护卫不力,该当何罪?”

      子沅、寅汐和申浪依言在殿前跪成一排,背脊却依然挺得笔直。赵夫人则扑到秦王身边,泪眼婆娑地就要查看他是否受伤,险些就要撩开他的衣袖,被秦王一个眼神制止后,转而对着蒙毅斥道:“卫尉是如何安排护卫的?竟让王上身陷如此险境!微服出巡,只配四人随行也就罢了。这御影十二士听说是卫尉亲自挑选的玄鸟卫精锐,结果就是这些废物?”

      秦王此刻的神情难以捉摸。据我所知,这十二人也是经秦王亲自过目首肯的,赵夫人这番话无异于将秦王也一并指责了。我猜不透秦王此刻作何感想,只觉得赵夫人当真是口无遮拦,愚不可及。郑夫人显然比她高明得多,只就事论事,并未迁怒蒙毅。她深知斥责玄鸟卫算是替秦王出气,但若连蒙毅也一并训斥,那便是打了秦王的脸面。两位夫人深夜来这一出,不让秦王睡觉,也不知各自怀着什么“好心”。

      我想着这些弯弯绕绕,一时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时,却见十公子嬴晟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冲上前对着子沅心口就是一脚:“废物!连几个匪徒都应付不了,还让人跑了一个!”

      子沅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几脚,跪姿依旧纹丝不动。直到秦王厉声喝止,五公主才上前拉住嬴晟:“嬴晟你发什么疯!敢在父王面前如此无礼!父王都还未降罪,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耀武扬威!”

      “我如何无礼了?”嬴晟甩开她的手,“若不是他们失职,父王怎会遇险?难道我关心父王安危还有错了?五姐倒是父王的好女儿,这时候还护着一个玄鸟卫!我看就应该把他们拉出去都杀了!”

      五公主冷笑:“你在这里逞什么能?有本事你也去保护父王啊!训斥别人之前先想想自己做了什么!长公子遇险时,是嬴悠拼死相护,那时候你在哪儿?你这个做弟弟的还在行宫里玩乐呢!”嬴隰瞥了眼赵夫人,语带讥讽对嬴晟道:“听说父王遇刺,你连跟着去查看都不敢,这会儿倒显得你关心父王了?”

      我与蓁蓁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难得从嬴隰口中听到我的好话,也不知该不该高兴。抬头恰见郑夫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上前将女儿拉回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好了,莫要再争了!公子晟年纪尚小,害怕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过于苛责。”

      “哟,五公主这话说的。”赵夫人不知何时已从秦王身边站起身,立在他身后,从这个角度恰好能俯视郑夫人,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架势,“您不也只在行宫等候消息么?您是去勤王救驾了,还是擒住刺客了?既然都没有,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依妾看,往后出行,必须要有玄鸟卫与陛盾郎随行,王上您万不可再微服出巡了。”

      我听得累了,也不知秦王是如何忍受这两位夫人与两位子女在跟前这般聒噪的,竟能面不改色,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就在殿内争执不休之际,秦王终于缓缓起身。他并未提高声调,但那一瞬间,整个大殿顿时鸦雀无声。赵夫人上前想扶,却被他挥开。

      “都说够了?”秦王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蒙毅。”

      “臣在。”蒙毅立即躬身应道。

      “将擒获的匪徒严加审讯,务必查清幕后主使,你亲自审。”

      “唯。”

      秦王这才转向跪在地上的玄鸟卫:“今日之事,尔等护驾依旧有功,虽然逃了一个,功过相抵,起来吧。都受了伤,明日不必当值了,休整一日。”

      子沅几人齐声道:“唯!谢王上。”这才缓缓起身,分散到殿门前。

      郑夫人见状,瞅准机会立即温声上前道:“王上劳累一日,也该早些歇息了。”说着便要上前搀扶。

      赵夫人也不甘示弱:“妾已命人备好了安神汤......”

      “不必了。”秦王抬手制止,“你们都退下吧。”

      两位夫人面面相觑,还想再说什么,但在秦王威严的目光下,终究只能躬身告退。嬴隰狠狠瞪了嬴晟一眼,这才随着母亲离去。嬴晟则被赵夫人强行拽着退出殿外。

      待众人散去,秦王这才对蒙毅低声道:“增派双倍人手看守行宫。越是这般情形,寡人越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过几日便是五月节......”

      蒙毅略显惊讶地望着秦王:“大王的意思是......要去看龙舟竞渡?”

      秦王微微颔首:“如今寡人在明处,不如索性明得更彻底些,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唯。行宫防守严密,除了玄鸟卫和陛盾郎,颍川郡的军士也在行宫附近驻守。若想引蛇出洞,五月节的确是好机会。”

      热闹看罢,我倚在廊柱上,望着烛光下子沅挺直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殿外夜色中,心中百感交集。夜色愈发深沉,这一场风波虽暂时平息,但我知道,真正的暗涌,才刚刚开始。

      我转身欲回内殿,却听见秦王又嘱咐蒙毅:“今日之事,蒙鸿与蒙鸾护卫有功,二人都受了伤,你务必让医官好生为他们诊治。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面对刺客却能毫不退缩,你们蒙家的儿女,倒是比寡人的那些子女强上太多。”听到蒙毅连称不敢,秦王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疲惫地笑道:“寡人并非与你客套,一会儿你去替寡人看看他们,这几日让他们好生休养......照顾好他们,莫要让你兄长担忧。”

      听到这里,我鼻尖不由一酸。听见秦王打发走蒙毅,踱步进入内殿的声响,我连忙整理神情,转身行礼。

      “不听话,怎么起来了?”秦王轻叹一声,扶着我坐回床榻,“也是,方才确实吵闹了些。伤口如何?还疼么?”

      我点点头,不愿欺瞒于他。“王兄还要去看龙舟竞渡?”

      秦王颔首:“你都听到了?无妨,寡人从不畏惧困难,只怕找不到解决困难的方法。颍川郡设立已三年,至今仍有韩国旧贵族暗中作乱。此次出巡,正是要彻底铲除这股势力。”他替我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不过确实危险,悠儿就留在行宫,莫要再出门了。”

      我假意点头,心中却知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

      “今日在这里好好休息,不必再往回跑。”他给我身后加了一个软垫,忽然想到什么,遂问道:“昨日我允你先选住处,怎的选了那么偏僻的地方?”

      我暗自挑眉,明知故问。

      于是我又把那日我同阿鸾说的那些想法如实说给他听,不想他听完却愣了愣,然后看着我笑道:“你这孩子心思太重。”

      听了这话我也不明所以,只得犹豫着问他:“难道……大王不是这个意思?”

      “是王兄。”他执着于纠正这个称呼。“我不过只是想让你住的舒心些罢了,才会让你先选。”

      “这……”我无言以对,竟然还有些想笑。“那您倒是明说啊!神神秘秘地,我能不揣测您的意思么!”

      秦王依旧挂着笑,看着我的倒霉样子,让我不自觉地瞪了他一眼。

      “好了,早些歇息。”他抬手轻触我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热......”

      我握住他的手:“王兄才该早些安置,明日恐怕还有得忙。悠儿想回同德殿去,还想去看看阿鸾。”

      见我执意要回去,秦王只得作罢,随手取过搭在木架上的氅衣为我披上,吩咐蓁蓁:“好生看护女公子,让......让子沅送你们回去。”

      “王兄......”我思忖片刻,还是决定直言,“方才听了二位夫人的话,此番遇刺确实让他们逃脱了一人,是子沅四人护卫不力。可是......您也瞧见了,对方人多势众,又都是行伍出身,我们终究都未受重伤......反倒是他们几个,申浪的佩刀都断了,方才跪在那儿时,我瞧见他肩上还有未包扎的伤口。寅汐一个姑娘家,脸都被划破了,若是留了疤痕,她该多难过?未涢更是被人抬回来的,现在还起不来身,想来伤势不轻。至于子沅......”提到他,我不禁有些难为情,又恐秦王看出端倪,只得硬着头皮道,“子沅救了我与长公子的性命,若不是他及时掷出匕首,我恐怕早已命丧刀下。我还瞧见他为您挡了一剑。方才夫人们那般训斥他们......明眼人都知道她们是关心则乱,满心惦念着您的安危。可玄鸟卫终究是拼死护驾,还望王兄莫要寒了将士们的心。”

      秦王驻足深深望了我一眼:“悠儿能有这份宽仁之心,寡人甚慰。只是法度不可废,该赏该罚都要依律而行,功过相抵已是不再追究。若是不加惩戒,只怕旁人会以为护卫不力亦可免责,玄鸟卫的规矩岂不乱套?”见我还要再说,他抬手制止,“寡人命人送了些上好的伤药到你殿中,若你于心不忍,便挑些药赏给他们罢。”

      闻听此言,我急忙躬身:“唯!大王宽厚仁爱,能有您这样的明君,实乃我等之幸。”

      “好了,莫要再奉承了。好生养伤,明日不必早起问安。”

      我躬身领命,抬眼时恰与侍立在殿门口的子沅目光相遇。虽然隔着面具,我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眼中未曾言说的关切。这一整日的惊心动魄,终究在这一刻化作了心底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离开秦王殿,往同德殿约莫要走一炷香的功夫。蓁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走在前面,子沅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行至同德殿前,月光如水洒在青石阶上。我停下脚步,转身对蓁蓁温声道:“去将大王赏的那些药都取来。”

      待蓁蓁应声入内,我这才望向子沅。月色在他玄色劲装上镀了一层银边,面具下的眸光比往常柔和了几分。

      “今日多谢郎君救命之恩。”我轻声道,“若不是你及时出手,我与长公子恐怕......”

      “此乃臣分内之事,女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

      蓁蓁捧着几个漆瓶出来,我随手拿起其中一瓶看了看:“这些都是大王赏的药,你与申浪、寅汐、未涢分着用。”见他似要推辞,我又道,“莫要推辞,就当是......让我心安。对了,替我转告寅汐,我会为她寻些祛疤的好药。”说完这句话,我一下噤声,后悔一时嘴快。子沅脸上同样有一道疤,我这样说不是在戳人的痛处么。

      他似乎没有察觉,只是迟疑片刻,终是双手接过那些瓶瓶罐罐:“谢女公子赏赐。”

      我望着他面具下露出的下颌,轻声道:“你瞧,我肩上这道伤,怕是也要留疤了。”见他身形微顿,我继续道,“可我并不难过。母亲曾说,伤疤是英雄的印记。既然注定要留下痕迹,不如让它成为值得铭记的象征。”

      夜风拂过,吹动他面具的系带。我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伤疤不该只代表着疼痛与苦难,更不该成为他人指摘的凭据。还望郎君......善待自己,莫要过于苛责。”

      见他沉默不语,我终是说出埋藏心底的话:“不当值的时候,不妨摘下面具。这般......俊朗的容貌,不该终日藏在面具之后。”

      子沅捧着药瓶的手微微收紧,月光下,我看见他喉结轻轻滚动。良久,他才低声道:“女公子的话,臣记下了。”

      蓁蓁在一旁轻声提醒:“女公子,夜风寒凉,该进殿了。”

      我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步入殿内。关门的那一刻,仿佛看见他抬手轻触面具,最终却还是缓缓放了下来。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虽服了止痛的汤药,药效却似有若无。左肩的伤处让我不能朝左侧卧,辗转反侧间,怎样都寻不到舒适的姿势入眠。夜半不知几更天,在外守夜的蓁蓁听见动静,轻手轻脚进来探看,喂我饮了几口温水。我让她回去歇息,横竖今夜注定无眠,何苦累得她也不得安睡。

      素来鲜少失眠的我,今夜才真切体会到长夜漫漫的滋味。殿中憋闷,我取过秦王那件玄色氅衣披在身上,衣摆长得拖曳在地,我也顾不得这许多,趿着鞋便推门而出。

      五月初的宜阳白日里已有些燥热,夜半却透着沁人的凉意。我将氅衣裹紧,缓步迈出殿门。远望同德门前肃立着一排玄鸟卫,不由一阵心虚,生怕他们瞧见我这副模样会劝我回去安歇,也别把我当成贼人才好。待了片刻见他们并无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同德殿最突出的便是一个"阔"字,宫室轩敞,庭院开阔,除此之外连一棵树都没有,倒是不必担忧有宵小隐匿,根本无处可藏。

      我随意寻了一处石阶坐下,受伤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右手托腮望着脚下雕刻着四兽纹的青砖出神。只要阖上眼,那匪徒举刀劈来的狰狞面目便历历在目,耳畔又响起扶苏与阿鸾声嘶力竭的呼喊......恍惚间竟生出几分疑惑,我当真还活着么?这该不会是濒死之际的幻象吧?

      “嘶......”我抬手轻触左肩伤处,一阵锐痛霎时将我从迷思中惊醒。夜风掠过空旷的庭院,吹得氅衣下摆轻轻拂动。望着宫墙边肃立的那一排玄鸟卫,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宫苑空旷得令人心慌。这院子实在太过寂静了,因着没有草木,连鸟鸣虫声都听不见,唯有风声在耳畔低回......

      思绪不觉飘远,想起从前随云梦君修习《庄子》时,他讲解的“风吹孔窍”之地籁。万窍怒呺,风能吹遍天地间每一个角落。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般景象,或许是黄沙漫卷,或许是空谷回响,那些我从未亲历的景致,在脑海中始终模糊不清。

      然而此时此刻,独坐在这空旷寂寥的庭院中,明明眼前站着守卫,却仿佛空无一人;明明这宫苑被高墙环绕,却觉得四方天穹幽暗得无边无际。

      不知是不是疼痛引发的幻觉,脑海中反复浮现《庄子》中的句子,仿佛忽然参透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我轻声念出这两句,竟不自觉笑出了声。历经生死关头,今日仿佛一夜长大,忽然想通了许多事。或者说,有些事本就想不明白,而我已不愿再去纠结。

      从前总是畏首畏尾,事事想着规避麻烦。看似“无为”,实则早已落入“有为”的下乘。今日听秦王说他从不惧怕困难,只怕找不到解决之法,却让我豁然开朗。若说这世间最大之事莫过于生死,那么对于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我而言,往后便再无可惧之事了。既然如此,何不放手去做那些想做该做之事?

      寒露渐重,凉意透骨,我打了个喷嚏,终于抵不住这深夜的寒气,起身缓步走回殿内。

      回到寝殿时,竟泛起些许困意。就这般迷迷糊糊裹着锦被浅眠了片刻,待被殿外玄鸟卫换岗的脚步声惊醒时,窗外已是晨光熹微。

      小憩片刻后精神稍振,见蓁蓁已在榻前伺候。她替我掖了掖被角,轻声细语道:“女公子醒了?不如再歇会儿?横竖大王免了今日的请安,昨夜您睡得不踏实,又受了伤,该多歇一歇。”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感觉身上轻快了不少,似乎褪了热:“不必了,也睡不踏实。”说着撑起身子靠坐在软垫上,“让她们都进来伺候吧。”

      蓁蓁应声将幔帐掀起系好,走出内殿打开殿门,唤进早已在门外等候的侍女们。

      梳洗过后,我换下寝衣,立在窗边望着窗外朦胧的天色。桃之去照料阿鸾了,今日换了个比我还小一岁的宫女为我更衣。蓁蓁嫌她手脚不够利落,只让她小心托着我的左臂,又唤来另一个宫女,两人合力才为我系好抱腹与襦裙的系带,套上深衣。因为左手抬不高,这一番穿戴比平日费时许多,竟让我沁出一层薄汗。

      更衣完毕,蓁蓁打发两个小宫女退下后,扶我坐到妆镜前为我梳妆。她执起犀角梳,细细梳理着我的头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方才婢子看见那位戴面具的玄鸟卫郎君从咱们大殿的屋檐上跃下,落地时连半点声响都没有,可把婢子吓了一跳。”她手上动作不停,疑惑地压低声音,“莫非......天呐,他该不会是在咱们殿外守了一整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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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风吹孔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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