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

作者:Lora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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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山之玉(4)


      姜启朝拿着三本拓本出了铁门,听到门缓缓关上,带动门轴发出稍显滞涩的摩擦声。

      天色有点暗,她仰头观察,乌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奔涌。

      这个角度牵动了她眼角的泪腺,酸涩的疼痛感慢慢在眼眶里铺开,她晃了晃脑袋,官书杭冷静的面容浮在半空。

      “她已经死了,当场毙命。”

      有一个声音对她说,你得接受人会死亡,虽然你大行旁门左道,但你其实知道自然的生物规律是什么。

      另一个声音不屑地笑了笑,说,你真的觉得她就这么死了吗?

      她又想起“文王拘而演周易”的同一篇文章里,还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叫作“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很难有中间值,她知道。

      苏子照的死对于不相干的一切人士都像漂浮的灰尘落地,但对她而言其实也不是一场巨大的山崩,更像是此时的天空,她只能隔在千里之外窥视玻璃,等到阴云彻底聚拢,再下一场最终会停的雨。

      她在食堂吃完一顿简单的学生餐回教学楼,苏子照靠在走廊上,拿着一本《诗经》。

      “你和……好像,文理兼修,不过她擅长外语,你擅长古代文学。”

      她提到的同学是班里另一个女生,除了必学的英语以外还精通法语西语,代表学校接待外国学校来宾并做同传,苏子照在她心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

      苏子照手里的诗经读到《小雅·鹤鸣》,这个篇目里出了一句四海皆知的八字成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玉的莫氏硬度很多在6到7之间,石头的种类更多。”姜启朝站在她旁边俯视楼下的小路,“滑石的硬度只有1,石膏是2,石英……石英可以达到8。”

      苏子照很难得出现了一种称得上是“笑眯眯”的神情。

      “有人稳定,良莠不齐的上限高下限低。”

      姜启朝不知道她在说谁,默然不语,高中生短暂的午休时间传来似有若无的交谈声,走廊尽头是随时会出现的教导处主任。

      “我见过金默玉,或者你可以叫她爱新觉罗显琦,她出生的时候,川岛芳子已经被送走五年了。”

      苏子照提到的后者原名显玗,一个死在历史里面的人,前者在她们读初中的时候病故。

      “从显琦地方我学到了一个道理,有的时候我掘地三尺苦求不得的,有人能够轻而易举地作为礼物送出。”

      苏子照再一次合上了书,书页触碰的前一秒姜启朝看到她用水笔划的并非名震天下的尾句,而是“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啊,其实更早的时候,好久以前了,我就知道这个道理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的无能呢?”

      姜启朝刷卡过了地铁闸机口,忽然想到自己忘了问官书杭一件事。

      她开始回忆在自己眼前停留几秒的卷宗,第一眼,她先被苍白如纸的一寸照吸引了目光。

      姜启朝是孤儿,从她记事起,家里只有一个无所事事的养母老严。

      没什么新意的个人概况后总会照例罗列亲属的信息,所以从小她就学会了写和旁人不同的信息表。

      小时同桌凑过来看到,他用一种恶劣的语气说:

      “姜启朝,你真可怜。”

      空白。

      是的,苏子照的亲属一栏是空白的。

      交通事故的死亡证明有医院出具,那么苏子照的尸体又是谁认领收葬的?如果没有被认领,她现在需要去做这件事。

      姜启朝把手机从外衣口袋里拿出来才发现自己整个手都在颤抖,她避开地铁站里不算密集的人流靠着大幅广告牌站定。

      她先查到民政部门负责无人认领尸体的处理,随后又确认地图该如何前往。

      整个路上她攥着拳,感受到掌心被密密麻麻的冷汗一点一点地浸透,地铁报站的声音响起,她像离弦的箭,以一种很疯狂的姿态冲出了才开一半的门。

      “节哀。”工作人员熟练地点开信息查询系统,片刻后给了姜启朝一个意外的答复,“按照殡葬管理条例,前十五天确实是直系亲属优先认领,但因为逝者确无直系亲属,所以按照流程,可以由朋友认领并安葬。”

      姜启朝感到自己的心脏用力地向下一坠:“抱歉,您的意思是——”

      工作人员点击链接,跳出来一个新的弹窗:“逝者死亡三天后,遗体已经被她另一位朋友认领。”

      “……不好意思,我能问一下是谁认领了吗?”姜启朝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需要找补,“对不起,我和死者的关系很好,但我今天才知道她去世的消息,我想……我想联系那位朋友,至少我需要出席葬礼,实在对不——”

      “节哀。”工作人员见多了这样的场景,打断了她倒豆子一般急切的剖白,递给她一张便签,“这是认领人的名字,个人信息我们就不能提供了。”

      姜启朝低头接过便签,上面写着三个字:刘莫邪。

      -

      蔡琬看完姜启朝的汇报,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

      “这篇homotopy的文章的仔细学一下,我觉得对你有帮助。”鼠标敲敲点点了好多下,蔡琬终于从一个事无巨细分类的文件夹深处拖出一个文档,“你也可以顺着引用找找你感兴趣的。”

      姜启朝点点头:“好,我会尽快。”

      蔡琬伸了个懒腰放松下来,瞳孔对着她上下扫了两个来回:“虽然你做得挺好,但我感觉在研究以外,你的情绪不太对劲?”

      这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姜启朝承认道:“有个高中朋友去世了。”

      “啊,节哀,抱歉提起你伤心事了。”蔡琬也感慨道,“这么年轻就离开。”

      “蔡老师,我感觉我特别难受的点不是在年轻,当然年轻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姜启朝很诚恳地剖析自己的心理,“我一直觉得她非常厉害,是一个我看不透的人,我觉得她一定会有所成就,但是……”

      “但是现在一切就好像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一样。”

      蔡琬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姜启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难受的……可能是‘未完成’,所有她可能成为的和可能做到的可能性,都消失了。”

      “我知道人生和数学不一样,不可能去做什么完备的证明,但是——”

      她沉默了,没有合适的词汇再去形容下去。

      “我倒是觉得些‘未完成’的可能性,或许在她活着的时候,已经以某种形式存在过了。”蔡琬语气很温和,“就像有些拓扑结构虽然不完整,但潜在形态已经定义了空间的某些性质。”

      姜启朝抬起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文献。

      “你感到巨大的遗憾,恰恰是因为你看到了她的潜力。”蔡琬继续说道,“我认为这种看见本身就是对潜力的一种很好的认可,不过说来我很少听到评价人的时候提出‘看不透’这样的印象——这大概也是一种独特性的证明。”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电脑主机轻微的运行声。

      “谢谢。”姜启朝轻声说,“其实我的正常生活也没有被影响,但的确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蔡琬理解地点了点头:“没事,你要是想休息也可以和我说,毕竟你现在甚至本科都还没毕业呢,不急于一时。”

      姜启朝走出这幢楼,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天色渐暗,远处的建筑物轮廓渐次变得模糊。

      刘莫邪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无从查起。

      细想她和苏子照的交集,似乎真的只有高中稀薄的两年。

      刘莫邪之于苏子照,有没有可能正如老严之于她?但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

      姜启朝本科就开始尝试做研究,做研究的第一课,看上去就充满了智慧光辉的老教授站在讲台上告诫她们:

      你们要学会摒弃学生的思维,世上的未知或许有答案,但你能不能得到它们,并不取决于你考试后触手可及的那页答案纸。

      她可以做到心怀敬畏地探索真理,不代表她能以这样的态度接受生活。

      可是现在不接受也得接受了——姜启朝品会到巨大的不可掌控感。

      她准备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远眺天文台背后的残阳铺展,像挣扎着不肯冷却的烙铁。

      当苏子照的遗体被送进二院之后,二院的医生将会报警,知晓死讯的顺序应当是警察、民政部门、调查科。

      ——她嘱咐楚彧衡的时候,已经预判到了自己的死。

      她和楚彧衡打电话的当口,原来苏子照就已经死了。

      一种很强烈的窒息感呛在姜启朝的喉间,后知后觉的明白某些事总让人获得滞后如凌迟般千百倍痛苦的痛苦。

      可矛盾也就随之出现。

      她主动询问官书杭时,官书杭从卷宗里找到了苏子照的死亡情况,由此她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朋友关系不是写在法律里的关系,没有亲属可联系的时候,民政部门将会在网络上公布遗体认领的告事。

      那么认领人到底是一直在关注着苏子照的存亡安危,还是说……

      苏子照没想让楚彧衡替自己收尸,所以只隐晦把自己可能不在的预报告诉了老同学,但她指定了认领人作为收尸者。

      刘莫邪。

      于是她在心里再度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官书杭医院里的那句话也在须臾之间游进她的思绪。

      “我想说章丹这个名字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屏幕上的网页加载提示转了一圈半,姜启朝的瞳孔微微放大。

      刘莫邪,果然是一个有百科的人。

      历史上的刘莫邪活动于明朝初年,因文才被明太祖殿试,还被封了个“女秀才”的称号,后来因为支持建文被成祖下狱,死于缢杀。

      她记得明代参与政治的女性在历朝历代中也是十分罕见的稀少,不过这一点显然并不是她需要弄清楚的紧要之事。

      因为高忆函是一个很普通的现代名字,夏维莘却不同。

      夏维莘在历史上没有同名,在《诗经》里有个典故,于周于京,缵女维莘。

      这句话出自《大雅·文王之什·大明》,宣扬的是周朝的开国历史。

      但她偏偏姓夏——现在的齐城在夏时期有一个部族就叫做“有莘氏”,在商代发展为方国。

      有一支族群曾迁徙到阳城,文王王后太姒隶属此族,正是诗经典故提到的被缵之女。

      生祭的对象具有特殊的四柱属性,到底是因,还是果?

      她们是先有重叠的五行才显得特殊,还是因为特殊才有了异于常人的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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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它山之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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