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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拂袖
仪仗出城的这一日是长安一年一度的千秋节。
虽然还未到节庆的时辰,街道上就已经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京城往日的热闹处早已被寻常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每条路上都布满了人,以致于王府的车驾不得不夹杂在其中。
由于吴王出府前便下令,除了必要的中心干道外不得再侵扰百姓的空间,此刻这繁荣的闹市毫无意外地成为了仪仗前进的阻碍。府兵们不得不在前方艰难地清障开路,队伍走得很慢,几乎是行一段停一段。
但好在出发得早,距离高延抵京还有四五个时辰。
两柄青盖交掩下一驾金色龙眼镶嵌琉璃的象辂。晏楼和景忬坐在里面,那前面的帷帘掩得很实,将闹市人流的喧嚣隔绝在外。
景忬半凝着眼睛,全程一言不发。
只要一出了大门,甚至是出了书房,那人就换上了往日生疏的面色。
晏楼虽然习惯了这套,每次却还是忍不住在内心抱怨两句。
只是坐在这车里实在是无趣极了,耳边只听得车辋滚动步兵踏地的震响,如果所过之处商贩摇拨浪鼓的吆喝足够卖力,她也许还能知道这条街上卖的什么东西。
这各声各源好似已经形容了某种默契的节奏,直到外面突然传来刺耳的动静,晏楼才意识到这车驾已经停滞不前有一会儿了。
一阵激烈的推搡拉扯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是步兵不耐烦的怒斥。
景忬和晏楼虽然都在车内,但能明显感觉到前方的热闹已经盖过了街市的嘈杂,那趋同的脚步一阵接着一阵,都朝着一个方向挤了过去。
这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晏楼瞧着她说道:“你出去看看吧。”
“是。”
一直跟在车舆后的亲兵看着景忬下了车便径往嘈闹的源头走了过去,几个人识相地紧随其后。
那眼前的景象实在是乱得不成样子,虽然还未走至跟前就已赫然入眼。
地上到处散落着被一堆一堆捆好的青菘菜,旁边一个被推倒的小摊翻了个底朝天,看起来这些菜原本是整齐地摊放在路边。此刻却凌乱得完全变了样,大部分已经被踩得稀烂,那绿翠的汁液四处横流,混杂了地上的残渣融成一块块黑的绿的,连同着人群的汗渍发出刺鼻的味道。
那小摊的木架侧倒耷拉着,上面还尚有几棵幸存的菘菜。那几个府兵还不依不饶,对着那一个女人持续呵斥,那些菜看起来应该就是她的,只见她蹲在地上试图从地上捡起一些尚未被完全毁坏的菜叶。
“住手!”几个亲兵先越过景忬,在人群中为她撑开一条路。
连番呵斥的动静被打断,府兵见到来人连忙收敛了眼色。
景忬未作多问,只一眼便明白了来龙去脉:
“谁干的。”
所有人立马低下头,刚还热闹的场面瞬间是一片死寂。
这会儿耳边才突然记起吴王的教令,那几个闯祸府兵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快步上前连忙解释道:
“回禀大人,是,是末将。这女人的东西站了小半条道,实在是阻碍了仪仗往前走,末将多番劝说,但她那些东西实在太多了,您瞧这收拾了半天还没什么起色,这路迟迟打不开恐耽误了时辰。末将也是没有办法,只好……”
这番话滴水不漏,三言两语便将责任推了出去。
景忬无意追究那人的推诿,更不在意发生的细枝末节。她瞧了一眼地上的狼藉,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说道:
“派人来把这里清理掉,算算这些东西值多少钱,一分不少地补给她,这些钱王府出。今日之事结束后,你自请去府统军那里领罚。”
“是,是。”那府兵顿时脸色煞白,一个劲儿点头。
女人眼中只有地上那一圈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青菘,她小心拾捡着尚且还没坏透的菜叶。
但当她身后的女人说出第一句话时,她的手却突然僵住,刚捡起来的菜叶随即掉落在地。
再也顾不上眼前的东西,她有些迟疑地站起身,只见那府兵正对那个女人说着什么,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只能听见一个恍如隔世的名字从她的心底奔向她的嘴边:
“小,小忬?”
这两个字显然钻进了那女人的心怀,景忬目光中闪过瞬间的凝滞。
“……”
平静已久的心湖掀起层层涟漪,景忬虽然没有看向那人,余光却已经替她认出了荞溪。
自荞溪出宫一别多年,这是她二人第一次再遇。
她很想应下荞溪的呼唤,很想迎过她投来的目光。只是这里的耳目如此之多,多到她只能把所有的情绪,牢牢地拦截在那双终于毫无波澜的眉眼之中。
景忬也抬眼看向了她,只是早已没了方才的纷乱。
再一次真切地瞧了一眼果真是她,荞溪连忙理了束挽的衣袖,用来擦掉因为拾菜而流了一脸的汗,她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激动: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她很是急切,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碍于眼前的场合最终没有将立政殿三个字说出口。
她不识得这是吴王的仪仗,只晓得是什么王公贵族。看着眼前的女人早已退了当年的稚色,即使如今身着锦衣,荞溪眼中还是闪过一丝担忧:“你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荞溪走上前伸出手想抱住她,却被她瞬间避开。
“这位姑娘。”
景忬毫不犹豫的退避直接打断了荞溪,见此情形的亲兵上前拦住了荞溪。
只见那人的眼底尽是冰冷,漠然下带着警告之意:
“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荞溪满脸错愕,那眉眼举足间明明就是景忬,如今好不容易再见到彼此,可她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自己。
即使此刻自己的眼前是层层守卫,也根本按耐不住她内心的冲动。来硬的别不过,她弯下腰想直接绕开那些阻碍: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眼见这周围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多。
再这样下去,景忬担心一旦暴露自己与荞溪的关系,可能会威胁到荞溪自身的安危。紧迫逼得她不得不狠下心,一连往后退了几步,挥手支来身边的亲兵:
“把这个人赶出城,记住别伤害她。”
“末将领命。”
只见领头的人一示意,几个属下连番跟上前,直奔荞溪而去。
景忬交代完便转身回了车轿,她只能听见身后越来越远的驱赶声。
当她再次掀开车帷,看见的是晏楼那双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像是等她许久了,一丝光亮随着景忬出现在她的眼中。
“那人是谁?”
“不知道。”
“解决了吗?”
“嗯。”
不知道晏楼什么时候看见的,景忬也不愿意多透露一个字。
过了这会儿,马车才终于开始行进。
晏楼听着她不痛不痒打发的三言两语,听起来还真像是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以及毫不相干的人。
直到日头已只剩天边一角,才见平南大军的战旗隐约出现在城门外几里。那队人马驰骋而来,战马跑得很快,位于队伍最前面的大将那银白首铠下依稀可见几鬓白发,在风中飘凌。
如此高龄之人应该就是高延。
眼见今日的主角终于到场,晏楼总算松了口气。
高延见到吴王的仪仗径直下了马,她走到晏楼身前:“老臣叩见吴王殿下。”
晏楼连忙将她扶起:“老将军快请起,您是师傅的母亲,便是兰约的师祖,该是我给您请安才是。”
“殿下折煞老臣了,切不可因私废公。”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晏楼,凤阁的人今儿一早就到了,她身后便是手捧圣旨的内侍。那内侍见晏楼侧过了身,便识相地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晏楼。
“那,润安侯听旨。”
高延顺势便跪在了地上。
不知为何晏楼突然想起昨日自己同景忬在书房所说的话,自己此刻竟感到有些紧张。如果说之前对阿娘内心的想法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那今日手中的东西便是实打实的证据了,昨日所想或对或错的答案也许就在这道圣旨上。
这丝情怯让她手中顿时有些发虚,她小心地将圣旨一点一点撑开。
而当她亲眼所见那黄帛黑字时,她却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景忬。
只是那匆匆一眼被景忬毫无回应的颔首打断,她的意思便是这里的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手中那最后一道流程。
回过神的晏楼一字一句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润安侯高延,镇守南疆,功勋卓著,如卿体国,何待多言。今特进封太尉,位列三司,钦此。”
太尉虽是大宁的三公之首,如今却不过是个虚职。这道圣旨看似加以恩荣,却是在不动声色之中便夺了高延的兵权。
晏楼昨儿还以为这册封使之意是要高家手握兵权竭力辅佐自己,这道圣旨却是直接打了她的脸。
看来景忬说的没错,皇帝要的始终是一个根本无法和皇权抗衡的势力。就算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就算是自己的亲身骨肉,若是真到了那一日皇帝也绝不会手软。
失望的阴影爬上晏楼的心尖,叹气后是一抹苦笑。
但这一波明升暗降,高延的反应却是反常得多。
“臣谢恩领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见这位驰骋沙场半生的老将,此刻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地躬身领旨。
也许是高延跟在皇帝身边久了,早已看透了皇帝的心思,仿佛这一切并未出乎她的意料。
回府的一路上晏楼再也没说一句话。
景忬瞧着她头一次这般垂丧,抛去苦涩外,心里却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这时马车却突然停下,外面传来一个特别的声音:“吴王殿下。”
是艾纵的声音。
晏楼此刻对宫里来的人有些裂隙:“艾常侍,有何吩咐?”
“老奴不敢,深夜打扰殿下了。陛下说江东那边出了急事,明日下了早朝还望殿下来立政殿议事。”
“我知道了,走吧。”
艾纵瞧着没等他的回应便要走,他感觉到那风尘远去的马车就如此刻的晏楼一般失了缰绳。
如此失控,倒还是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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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楼的伤心可以理解,从皇帝对高延的卸磨杀驴可以看出来景忬分析的正确性,那就是皇帝只在乎自己的皇权。自己给皇帝在沃州当刽子手差点被老二往死里整,这次在秋狝又差点被剁成肉泥,她以为阿娘杀那么人是为自己出气但实际上只是为了借刀杀人,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感受到皇权的冷漠。
而晏楼的失望恰好就是上一章提到了景忬的私心,在她的内心虽然是深爱晏楼,但是同时也存在着想对皇帝、对晏家的报复。这个地方有一些阴暗就在于景忬自身承受的痛苦如此巨大,她可能希望平时就站在皇权顶端或者受其庇护的人也能体会到这种痛苦。所以她看着晏楼这个样子,内心除了心疼她的苦涩外,还生出一丝暗爽,这个暗爽包含着一种病态的共鸣,那就是你也终于尝到了被皇权扭曲、踩在脚下的滋味。
当然,景忬的最终目的还是报复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