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前絮

　　落月阁中，她倚坐桌旁，食指不停敲着桌面，细细回想着佛山寺遇到的人事。

　　那狠狠撞了自己的小厮，便是最有可能拿走自己玉佩的人，她极其敏锐，当下便觉得哪里不对，只是那沉重的痛意叫她忘了计较。

　　对方也许是一个偷东西的小贼，静堂捂着脑袋，回想每一个细节，直到猛然想起那小厮穿着不合身份的短靴，黑色鞋面上滚了两道清晰的白边，不是京城男子常见的款式，更重要的，便是和那戴玉的公子是同种款式。

　　难道是他？她禁不住想：“他果真要我的玉？为了他未过门的妻子，不惜用偷？”

　　可他肯给乞佬这么多银子，又着实不像这样的人。

　　小丫头进来送燕窝，静堂烦躁地起身左走右走，心中想道：“不论如何，自己的玉佩带有前朝官印，绝对不能允许它流落在外。”

　　一个布置清雅却占地不大的院内，黛衣男子换了白色常服，正独自练武。只见他飞身跃起，借树干发力，身巧如燕，健如鹰，瞬间翻落在地，一套干净利落的枪法被下人打断。他回头，目光如炬，将长枪用力飞出插至树上，问道：“何事？”

　　小厮双手托一木盘，上呈一方黄糖色蝴蝶玉佩，一方碎了角的乳白色祥云玉佩，还有些许白色碎玉置在一旁。

　　那小厮道：“找了一圈师傅，都说碎得太厉害，修不好了。”

　　男子走过来，拎起静堂那枚玉佩，问道：“你只拿了我的去，这方上的官印没叫人看见吧？”

　　“那我怎么敢，”小厮凑近，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藏这种东西，看见了可是要被杀头的。”

　　男子笑笑，把高挽的袖子放下来，说道：“放到我房里吧。”

　　夜晚，他身着中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抬眼间，一黄一白两方美玉正在黄花梨木架子上微微摆荡。

　　他放下笔，看了一阵，缓缓想起小时候自己与静堂被关在敌军营中的柴房里。大垛大垛的沙布袋后，冒出两个小脑袋，外面锣鼓喧天，兵刃相接，沙土一刻不停地往里漫，呛得两个小人不住咳嗽。

　　他去捂她的口鼻，小颜颜一把推开，咳喘着说：“你想死在这儿吗？”

　　他摇头，问她：“你想吗？”

　　她白了他一眼，斥道：“我最讨厌你说废话！”

　　他便不敢说话了，只闭上嘴，抹一把眼角的沙子，等待着她的指示。

　　两人同龄，女孩子却总是更早熟的。六岁的静堂眼睛朝房里到处看，用手挡着尘土，企图找到可以出去的地方。

　　“哎呀，快帮我吹吹，”他表情扭曲，“我眼睛进沙子了！”

　　“你活该，”她骂道，但见到他的痛苦，却还是忍不住把他的头摁低，俯下身吹了吹。

　　吹进了更多的沙子，他的眼睛更痛了。

　　“不行，要有水，”她边咳边道，“祝长风，你给我振作起来，我讨厌你这样的男孩子！”

　　“我是为了救你才到这的！”

　　“你是个拖累！”她骂道，“我自己一个人，早从那天窗跳出去了！”

　　“你又不会飞，你摔断了腿！”

　　“那也比在这里给你吹眼睛好！”

　　小长风气极，一口咬在静堂手臂上，她疼得大叫，他却仍是不松口，只深得像是要把那肉咬下来似的。

　　祝长风想起今天静堂看玉佩时，手腕上还露出那个不浅的牙印，淡淡一笑。

　　最终，他还是没能拧过她，小静堂忍着疼，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他便松了口，满嘴的血。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她发疯似地大叫，他却笑开了。

　　“我希望你去死，就死在这里！”

　　小长风却平静下来，小声说道：“我是来救你的，我们要一起出去。”

　　小静堂尽力憋着气，看看手上血淋淋的牙印，又看看门外，说道：“现在在打仗，人家未必注意得到我们，我们去那边打个洞，匍匐着爬出去，你干不干？”

　　“什么叫‘匍匐’？”他眯着眼睛问。

　　她气急，吼了一句：“没读过书吗？”

　　“没有！！！”他又生气了，声音叫得老大。

　　小静堂又是重重一巴掌，拎着他的脖颈就往另外一个方向拽。待到了木板墙边，她把他一放，他便吃了一嘴的土。

　　“敲，”她指示道。

　　小长风甩甩头，握起拳头就去打那木板。

　　她要急哭了，跺足道：“你是不是傻！！旁边有木板，还有石头，用石头敲！”

　　他便又依言拿起石头一下一下敲。那木板抖动了几下，还没外面马蹄震起的厉害，她便愤怒地把他推朝一边，从自己身上扯下厚厚一条布片，将那石头绑在长木条上，狠狠朝木板墙砸去。

　　他惊呆了，不想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活像敲大鼓，砍骨头的屠妇。

　　她边砸边哭，嘴里发出惨兮兮的声音：“要你何用，你这样的人，剁了煮汤都没人喝。”

　　长风半躺在摇椅上，回想起这情景，又是觉得好笑，嘴里又是发出不屑的“切”声。

　　终于，那墙被她大力搡开了一个洞，两个人也终于不再闹，互相扶持着往外爬。

　　马蹄从他们身边踏尘而过，两人捂着口鼻，一到战火激烈处就趴在人堆边装死，用厚厚的死人身子当作保护的城墙。

　　这原不是祝钦云和敌军的战场，敌军和第三方厮杀得正烈，直到祝钦风带着大队人马从西北角长驱直入，两人才奋力大叫。

　　“这些年倒是变了不少，”长风边想边笑，把双手舒服地放在脑后摇了起来，又嘟囔道：“一见面就砸了我的玉！”

　　他翻个身，对着月亮叹道：“哎，一点儿也没变。”

　　是夜，季清阁约祝钦风在一处暗室相见，两人身披黑色斗篷，像暗夜里的两桩尊者，一前一后的站着。

　　“你肯见我了？”祝钦风问。

　　他背对着他，重重叹一口气，问道：“你儿子还活着，是不是？”

　　祝钦风一惊，连忙否认：“你说什么？哪有的事！”

　　他背对着他问：“告诉我，你回到京城，在图谋什么？”

　　祝钦风并不否认，只走上前来，沉声道：“老季……”

　　季清阁摆摆手，止道：“我多言了，将军种种千万不要告知于我。”

　　祝钦风正要开口，他又道：“你要真为你儿子好，就叫他永生永世不要入京，也不要来侵扰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祝钦风皱眉，“你是说颜颜？”

　　他转过身来：“颜颜就要定亲了，我不想在这个关口惹出什么是非。大将军，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很快便会传开，你好自为之。”

　　语罢，他转身便走。

　　“你是怎么知道的，”祝钦风问。

　　他回头道：“曾经与你定亲之事，在长风死后便已作罢。他能活着，我真心为他高兴，但曾经的赠予的信物，你不该给了他。”

　　一番话叫祝钦风气急，立刻飞身上马，长趋十宇里外山地，见丛草深处略有灯火，飞身下马大步向前，对着眼前人便是一耳光。

　　那人普通白丁打扮，此刻正在自己疗伤，挨了重重一击，立马身影矫健地低头下跪，声音沉稳道：“老爷。”

　　祝钦风冷笑：“哼，你果然在这儿。长风到了京都，为何不写信告知于我！我给你的信里是怎么说的！”

　　那人颔首道：“朝中局势不稳，暂勿回，保安。”

　　“保谁的安？”

　　“公子。”

　　祝钦风又是重重一拳，吼道：“他在哪！”

　　“属下……”那人嘴里含血，“……属下不知。”

　　“我叫你不知，我叫你不知！”

　　祝钦风抽出长编，在那中年将军身上反复抽打，对方疼得满地打滚，却不出一声。

　　他停下来，问道：“你干嘛不叫？”

　　那将军滚身跪直，喘息道：“是属下看护不力，叫公子逃走了。此处虽是荒野，但离京城不远，或有哨卫，还请老爷息怒。”

　　祝钦风冷静下来，深吸两口气，责问道：“你知不知道？如今他活着入京的消息已经有人知道了！你这是想置我于死地啊！”

　　那将军附身重重叩首：“既是如此，老将军杀了我便是！”

　　“杀了你有何用！如今他在哪你都不知道！”

　　那将军低头，只问：“老将军既已知道，可有线索，臣即刻便前往追查！”

　　祝钦风一再压抑情绪，说道：“他近日和季清阁的二女儿有所联系，你去跟踪她，见到人，务必秘密拿下。”

　　“是。”

　　“还有，他身上的羊脂白玉佩必砸了，不许让人见到此物。”

　　将军叩首道：“属下遵命。”

　　一连几天，阴雨连绵。季静堂为了玉佩，干脆便在佛山寺住下，日日寻找那陌生男子和小厮的身影。

　　三日后，梅若前来送换洗衣物，静堂坐于佛寺高楼，凭栏听雨，看来来往往的人在山脚走动。

　　梅若在石桌上摆开几样精致小菜，叫静堂过来享用，她笑道：“找人不急在一时，小姐快来吃吧，寺里的素斋都把你喂瘦了。”

　　静堂愁容满面，却也依言坐了过来，叹道：“人生好累。”

　　“是累，”梅若布着菜，却说：“但小姐比起很多人，已经很幸福了。”

　　她笑笑，摇头道：“这件事是没有尽头的，再幸福的人，也会觉得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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