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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孝
狄玉仪问樊循之:“兄长是否还记得,你曾经说皇上身边必然不见真心?”
“记得。”樊循之点头后沉默许久,颇觉荒谬地开口,“袅袅说的,对和顺帝尚有真心的人难道是狄珩启?”
“是他。”狄玉仪点头自嘲,“虽然狄珩启对我始终处处为难纠缠,可直到这封信以前,我都以为至少他对和顺帝的真心的确是真。”
“这如何能是袅袅的错?”樊循之屈指在她额上轻轻一敲,“当是你说错话的惩罚,下回可不要为再为这种人责备自己。”
“怪狄珩启太能假装?”狄玉仪无奈,“这下总说对了?”
樊循之煞有介事,“勉力合格,进步余地还十分富足。”
狄玉仪伏在他膝上不好点头,就两指轻点他腿部表示领教,“从前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我只当他仅对讨厌的人如此,毕竟平康人谁不知他狄珩启是出了名的孝子?”
狄珩启由皇后所出,是和顺帝第三子。皇后生他时难产,他自记事起就日日诵经念佛,若皇后染病,他更是日夜照料直至病好。
曾有人溜须拍马,说要将狄珩启侍奉皇后的孝心之举编订成书,以传出平康,感大瑞百姓,使人人效仿。向来温和的狄珩启当即斥责那人心术不端,冠冕堂皇说道:“我感念母后养育之恩,岂是为了宣扬什么孝举?”
“最后还不是编出来了?都印到南明来了。我就说总觉得在哪儿听过他似的。”樊循之啧一声,“还有人替他编童谣呢,说什么‘太子孝、天都笑’,如今可不是哄堂大笑了。”
“一个人劝是恭维,多些人劝就成了孝心有目共睹,他盛情难却。”狄玉仪说着,察觉樊循之稍微活动了一下小腿,终于想起她将人压了大半个时辰。
她干脆起身,樊循之反倒不怎么习惯似的,“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兄长该问问自己,你腿上就不觉得酸麻?”狄玉仪叹气,“你为何总是不发脾气,也不会嫌人麻烦。你可以拒绝我的所有无理要求,哪怕是我非要那么做的。初见时你那副说一不二的难缠模样去哪里了,如今底线怎越发低了?”
说了半天,樊循之却兀自盯着狄玉仪左额发呆。
她当这人真丝毫不觉得难受,一低头,又发现他尚在不自觉转动脚踝。她气极,脚尖踢上樊循之鞋面,“当真是自作自受。你难道不该起来舒展筋骨,这样转着当真能缓解?”
“……兄长可在听我说话?”仍没得到回复,狄玉仪抿唇抬头,樊循之恰好在此时伸手触上她左额,“做什么?”
“这里躺出红印了,难受吗?”额面到颧骨那块皮肤被樊循之划了个圈,狄玉仪满腔不愉霎时间被浇灭,跟他论是非从来论不明白,这不是早知道的事?
“樊循之,起身。我待会儿要换一条腿躺,不想再躺到一半见你偷偷动弹。”狄玉仪不给他机会拒绝,直接继续说起狄珩启,“狄珩启肖似其父,他对皇上的孺慕更是有目共睹。”
狄珩启自小机敏聪颖,待人接物平和有礼,但提起政论见解时,言语间又是果决干脆,偶尔甚见毒辣,不避讳提及大瑞弊病。
面对夸奖,狄珩启每每谦逊表示自己只从父皇身上学来皮毛,不及他之万一。可也是这点“皮毛”,让和顺帝欣喜过望,直赞不已,慨叹总算后继有人。
自年过而立,催立太子的折子年年都能堆满和顺帝案几,和顺帝虽常夸狄珩启,却迟迟没有定下国储人选。朝中因此有人揣测,和顺帝对狄珩启的喜爱或许只是昙花一现。
直到和顺帝越过长子,在狄珩启十三岁生辰当日,毫无预兆地当朝宣布立他为太子,这才再没人有过质疑。
“那时只想离他远远的,竟没察觉丝毫端倪。”狄玉仪顿了一会儿,“可笑的是,说了这么多后再回过头去想,我仍然难以分辨他对和顺帝与皇后的种种‘孝举’,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
狄珩启的骗术比她高明,连在父母面前,也能将假的演成真的。
樊循之反驳:“袅袅来了南明,往后不用再假装,这才是比他高明。
他思量一会儿说:“按袅袅说的,暂不管狄珩启对皇后是真情还是假意,至少对和顺帝的孺慕基本是假,否则也不会写出这么封看似欲代父受过,实则只为指认他是凶手的书信。”
“但袅袅说他想让你将信捅破到和顺帝跟前,他就不在意太子的位子了?”樊循尚有不解,“我看和顺帝还没到任他拿捏的地步,你若是真对和顺帝挑明此举,他们父子之间有了嫌隙,狄珩启的太子之位怕是也坐不牢靠了。”
狄玉仪笑了,“从前我也以为太子之位对狄珩启很重要,重要到仅次于他的父皇母后。”
除五岁那年第一次挑衅,狄珩启找上她时并不都是因为恰好撞破某些谈话,更多时候,他会主动查探甚至捏造出能够激怒狄玉仪的事。他将那些事讲给狄玉仪听,想看她笑话,每回都要问她一句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对狄玉仪说过最多的话,是“表妹装得累不累”。
于是狄玉仪就反问他:“兄长呢,压抑自己的本性,在大家面前装成副儒雅大方的模样,你又累不累?”
“我自有筹谋。”狄珩启对她的反问嗤之以鼻,“身为一国太子,本就不该随性而为,理应压抑本性。”
他说这话时高高在上,认为自己是主动选择,狄玉仪才是被迫屈服。
“我想当然以为他的筹谋是稳坐太子之位、顺利称帝。”狄玉仪顺带对樊循之讲起那桩迅疾结束的刺杀,“狄珩启那日必然是故意外出,他知道会有人刺杀。”
立太子的消息和顺帝虽未刻意隐瞒,但终归来得突然,若非狄珩启和那刺杀他的人早就筹谋许久、安插人手,也不会那么快提前得到消息。
只是她不确定狄珩启是否知道是谁谋划的刺杀……狄玉仪短暂走神,重新说回当下,“现在才算明白,他的所谓筹谋,大抵是要亲眼看到他父皇得知他的假意会是什么反应,太子之位?不过是他伪装之下的必然结果。”
狄玉仪曾说他做不好皇帝,至少比不过和顺帝,可在和顺帝的儿子里,同样没人比他更适合去做太子。
狄玉仪不想称赞他,可他真是既无所顾忌、又有所依仗,“即便撕破脸皮又如何?依皇上政权江山大过一切的脾性,即便我找出实证扔他眼前,他怒火过后,也难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况只是一封书信。
“所以他恨和顺帝?”狄家人的纠葛让樊循之这个看客都费解,“为何?比起袅袅与父母,和顺帝对他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管他有什么不知足,报复也该自己去做,牵扯旁人算什么本事。”
“我并不十分确定,只是隐约有些猜测。”狄玉仪迟疑一会儿还是说了,“皇上南巡时,皇后肚中已怀有狄珩启,虽然生产时皇上已返回平康,但听闻……皇后是南巡那段时候在宫中受了苦,这才会难产落下病根。”
这是宫中传闻,皇后并未亲口诉过苦楚,狄玉仪只知道那年宫中病死过一个嫔妃。狄珩启向来在意母后难产,他不会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口中说的,从来只是皇后为生他受了许多苦,他很愧疚。
“我分不清他是否有恨,如果有,那他绝不会只恨那个嫔妃,还会恨偏要选在皇后孕期南巡的皇上、以及同行的我母亲。”狄玉仪控制不住焦灼,“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但我其实远没有自以为的那样了解他。”
她此刻唯一能确定的是,祥安拖拖拉拉不肯走也要提起西丰,只可能是狄珩启想让她去西丰,“他想让我去西丰一探,探父亲、母亲……谁的死因都好,然后失望而归,回平康去找他最敬爱的父皇讨要说法。”
狄珩启知道她什么都探不出来。将一切丑陋的现实告诉自己,能让狄珩启获得相当丰沛的快感,倘若父亲之死真如他暗示的那样存有蹊跷,他一定会比狄玉仪更热衷于探清真相。
“他一定早就派人去过西丰,但是一无所获。”狄玉仪不由讽道,“如果探出了什么东西,他一定会将所查所知一丝不落地告诉我,而非如今这样给出一封含糊其辞的信件。”
狄珩启相当自负,他手底下的人未能探明的真相,他自然不会认为狄玉仪能,“此番引我去西丰,他或许是为了利用我引出所谓凶手,或许什么也不为……又或者,其实他自己才是凶手。”
若狄珩启才是凶手,他必然有滴水不漏的底气。
“无论如何,他只是想看我满腔怒火无处可发,然后走投无路去怪罪最可疑的皇帝。”她眼前仿佛又出现狄珩启似笑非笑的脸,“被质疑谋杀亲妹、最赞赏的儿子对自己是虚情假意……他想看和顺帝面对这些场面的神情。”
“我当然不能让他如愿。”狄玉仪确信,无论什么反应都能使狄珩启感到畅快,区别无非是这畅快能延续多久,“我若真去了,无论是去西丰还是平康,都是往他的圈套里越走越深。”
“袅袅打定主意不去?”樊循之认真问她,“可你也说了,他太自负。萍水庄这么多人,如何就一定比不过他手底下的那些什么‘祥安’?要我看,选丁叔去教训那人都是大材小用。”
“兄长忘了,这一切的前提是,狄珩启的确没有说谎。”挑衅狄玉仪时,狄珩启惯爱以父母做引,至于说出的话?从来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狄玉仪抛下所有假想,“我为何要为这一个难以分辨去成全他?”
樊循之想说什么,狄玉仪抬头看他,“你爹娘或是彭伯伯和吴真姨母他们,无论是谁,想必收到我父亲母亲出事的消息后,第一时就去过西丰了?”
“他们可探查出什么了?”狄玉仪无需他回答,“必然没有,否则他们不会全都留在南明伤怀,不管怎样都得揪出凶手替父母报仇。”
樊循之被问得无话可说,良久才握上狄玉仪的手,她回握住,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狄珩启正是捏准我心底原本就有疑虑,这才觉得三言两语就能挑起我的激愤,然后由他牵着鼻子走。”
“乖巧听话”、依言活动筋骨的樊循之早已停了动作,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起狄玉仪的手背,忽然问道:“立太子那年,是和顺十七年?”
狄玉仪点头,略有些费解,翻找起记忆,“那年怎么了,可还发生过别的大事?除父亲重伤外似乎没有别的了,还是我记差了?”
“没有,什么也没有。”樊循之摇头,坐上石桌,将此前狄玉仪没枕过的左腿朝向狄玉仪,“我活动好了,袅袅可以继续躺下了。”
“樊循之,有话说话。”狄玉仪不打算由他糊弄。
他这才闷声道:“只是算了算,那年袅袅也才十岁。我逢五、逢十庆祝生辰,你逢五、逢十却不是入宫失去自由,就是被牵连遇到刺杀。”
“又不是兄长的错。”狄玉仪屈起指来,原想抬手去敲额头,发现这人仰着头,若要够上额面还得起身。她懒于动弹,遂退而求其次敲了樊循之的膝盖,“兄长也请记得,无需因为这种人自责。”
“说不准狄珩启对他父皇的崇敬不是装的?”狄玉仪冷不丁说起反话,“他只比我大上三岁,但不管是他自己的命,还是刺客与手下的命,他都毫不关心。不是日日学着、看着、敬着,又怎能将他父皇的冷血无情学个十足?”
狄玉仪原以为樊循之会跟着讥讽,可他仍是没提起劲,狄玉仪只好说:“刺杀那日我只受了点惊,连个噩梦都不曾做,反倒是你,原以为拉我说起这个是打算哄人,怎现在全反了过来?”
“对不住,袅袅。”樊循之还真吃这套,立刻就打起精神,将她哄进了屋,“今日吹的冷风够多了,袅袅这手僵的,还怎么给我写字帖?”
房门又紧闭成南明看不过过眼的样子,樊循之替狄玉仪备上热茶和暖手炉,待她暖和后,马不停蹄折腾起笔墨纸张,当即就要让她写出字帖……俨然又成了个任何心事都能转眼即忘的模样。
这模样是狄玉仪说出那些调侃时所期盼的,但此刻望着眼前忙碌的身影,她又依稀有所了悟,樊循之最初为何总想让她将悲伤显露出来。
强装无事看着的确刺眼。
“一副不够,怎么也得多写两副?”狄玉仪走去书案前,樊循之将蘸好墨的笔放她手心,蛮横提着要求,“袅袅也不想教出个半吊子学生来吧?”
“嗯。”自己都做不到的事,狄玉仪没法去劝樊循之。她只能点头应下他的要求,任由在他在自己提笔时从背后拥来,再假装未曾感受到落进脖颈的那几滴滚烫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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