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

　　晨雾未散的绣坊庭院里，陆锦攥着那缕冰蚕丝穿过月洞门。
　　露水沾湿绣鞋上缀的珍珠，在她身后拖出蜿蜒的湿痕，恰似昨夜青砖上闪烁的金箔纹路。
　　"听说了吗？
　　陆姑娘前日交的百子图，针脚和苏记前年的贡品一模一样。"桂花树下飘来刻意压低的声音，苏绣娘捏着绣绷的手指微微发颤，"要我说啊，有些人就该守着染缸......"
　　"守着染缸绣金线，总好过守着旧账本翻花样。"陆锦径直走到石桌前，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飞起。
　　她将浸着药香的绣线拍在青石板上，线头沾着的金粉簌簌落在苏绣娘鞋面，"这礼佛用的金箔捻丝，全姑苏城独苏记库房存着三匹。"
　　苏绣娘猛地站起身，鬓边珍珠耳坠晃出细碎光斑。
　　她鞋底沾着的金粉在晨光里明明灭灭，与青石板上散落的金箔如出一辙。"胡、胡说什么！"她突然伸手去抢石桌上的绣线，腕间银镯撞得茶盏叮当响，"定是你偷了......"
　　"昨夜三更，苏记库房第七个樟木箱。"陆锦指尖挑起那缕丝线，阳光下隐约可见《女诫》经文如蚂蚁列队，"需要我背背《金刚经》第廿八品？"她忽而贴近苏绣娘耳畔，"或者说说，礼佛的绣线怎会浸了染红线的茜草汁？"
　　围观绣娘们的惊呼声里，张管家捧着账本从回廊转出。
　　他腰间新挂的翡翠宫绦在风中轻晃，坠着的银铃铛发出清越声响。"苏记上月的茜草采购量，够染红半条秦淮河。"账本翻动时惊起墨香，某页朱砂批注赫然写着"礼佛绣线二十匹"。
　　苏绣娘踉跄后退时撞翻了绣架，五彩丝线缠住她杏色裙裾。
　　她慌乱中踩到自己散落的绣样，那幅百蝶穿花的图样上，三只凤蝶的触须竟与陆锦所绣的宫徽纹分毫不差。
　　"原是陆姑娘宽厚，由着你把旧年绣样当宝贝。"最年长的陈绣娘突然开口，手中银剪寒光一闪，绞断了纠缠的丝线，"当年你娘绣的龙袍，可不就是错用了捻金线才......"
　　苏绣娘苍白的脸瞬间涨红，珍珠耳坠"咔嗒"撞在石桌上。
　　她胡乱抓起绣样往外跑时，发间银簪勾住桂树枝，抖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进陆锦衣领。
　　不知哪个小绣娘"扑哧"笑出声，惊得池中锦鲤甩尾游开，搅碎一池晨光。
　　三日后细雨初歇，陆锦正教小丫头们分理冰蚕丝。
　　染坊外忽然传来銮铃声响，八名青衣宫人抬着檀木箱踏过青苔阶。
　　箱面金漆绘着团凤纹，启封时飘出的龙涎香惊飞梁间燕子。
　　"这是要绣进御前屏风的《璇玑图》。"张管家展开卷轴时，帛书暗纹在雨后晴光里泛出紫气，"宫里特意交代，要用会发光的丝线。"
　　陆锦抚过冰蚕丝的手指突然顿住。
　　浸过药汤的丝线在日光下泛着幽蓝，那些微雕的《女诫》经文竟像蝌蚪般缓缓游动。
　　她抬头望见茅文轩抱着典籍匆匆走来，书页间飘落的木樨花恰好落在宫徽图案上——那缺了半边的鹤羽纹样，此刻正与箱内金丝云纹诏书悄然吻合。
　　暮色漫上绣坊屋檐时，陆锦正对着案上那卷《璇玑图》出神。
　　冰蚕丝在琉璃灯下泛着诡谲的蓝光，将八百四十字回文诗映得如水中倒影般摇曳。
　　窗外飘来桂花酿的香气，混着茅文轩袖口惯用的松烟墨味。
　　"我向翰林院借了《天工织造录》。"茅文轩将油纸包着的古籍轻轻放在绣绷旁，指尖扫过冰蚕丝时突然顿住，"这丝线..."
　　陆锦用银针挑起半寸丝线，借着烛光给他看那些游动的经文："昨日浸了三次药汤才显形，倒像是用西域的隐写术。"她忽然轻笑，将银针插入发髻，"你说这算不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苏绣娘往绣线里掺茜草汁，宫里倒往丝线里藏经文。"
　　茅文轩的指节叩在《璇玑图》边缘，惊得细碎金箔簌簌飘落："司礼监上月换了掌印太监，听说新上任的刘公公最爱在贡品上做文章。"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个锦囊，倒出几粒红豆大小的玉扣，"明日我托人打听宫中绣房的规矩，这些是..."
　　"陆姑娘！"染坊赵伙计风风火火撞开雕花门，怀里抱着的青花瓮里探出几缕金丝，"您看这绞金银线！
　　城南郑家当铺的压箱货，说是前朝贵妃用过的！"他兴奋得满脸通红，袖口还沾着染蓝靛的痕迹。
　　陆锦接过丝线的手微微发抖。
　　金丝细若蛛丝却柔韧异常，在指尖缠绕时竟泛出淡淡暖意。
　　她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见过的蹙金绣，那些沉睡千年的纹样仿佛正在掌心苏醒。
　　染缸里咕嘟冒起的水泡声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陆姑娘别担心！"小丫头春桃端着漆盘从回廊跑来，盘中青瓷碗盛着熬成琥珀色的安神汤，"陈绣娘说进宫那日给您梳朝天髻，苏嬷嬷连压箱底的累丝金凤簪都翻出来了！"
　　茅文轩突然起身碰翻了砚台，墨汁在《天工织造录》上洇开朵朵梅花。
　　他慌乱掏帕子时，藏在襟口的木樨香囊掉在绣架上，金桂暗纹恰与璇玑图边角的云雷纹重叠。"我...我去查查永乐年间贡品的避讳纹样。"他耳尖泛红地落荒而逃，留下陆锦对着香囊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发怔。
　　三更梆子响过时，绣坊阁楼还亮着灯。
　　陆锦将改良的绣花针浸入药酒，针尖在月光下淬出幽蓝寒芒。
　　楼下染坊飘来茜草与明矾混煮的酸涩气息，混着赵伙计给丝线分类的沙沙声。
　　她摩挲着宫里送来的金丝云纹诏书，帛面凸起的鹤羽纹路突然刺痛指尖——那缺失的半边翅膀，竟与父亲生前所绣的残破军旗如出一辙。
　　"陆姑娘！"张管家举着灯笼匆匆上楼，翡翠宫绦上的银铃铛叮咚作响，"刚得的消息，这次监工的曹尚宫是孝慈高皇后旧人。"他袖中滑出半卷泛黄画轴，"这是..."
　　画中女子所穿翟衣的蹙金绣纹，正与璇玑图边角的云雷纹严丝合缝。
　　陆锦指尖抚过那些细密针脚，突然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翻过的《明宫典仪》。
　　历史系教授浑厚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永乐年间后妃翟衣的蹙金绣，要用九十九道工序..."
　　五更鸡鸣时分，茅文轩翻墙进来险些踩翻染缸。
　　他裹着夜露的斗篷里掉出本《内廷织造禁忌录》，书页间夹着的木樨花干碎成金粉。"刘公公的干儿子在琉璃厂赌钱输了三百两。"他气息未定地翻开某页，"你看这个禁用纹样..."
　　陆锦手中的绣花针突然坠地。
　　禁忌录上朱笔勾画的缠枝莲纹，竟与宫中送来的冰蚕丝暗纹完全一致。
　　晨光穿透冰蚕丝的刹那，那些游动的《女诫》经文突然扭曲成蝌蚪状的古怪符号。
　　进宫前夜忽然落雨。
　　陆锦将最后一件绣衣收进檀木箱时，春桃举着淋湿的纸伞冲进来："姑娘快看！"伞面洇开的水迹里，苏绣娘半个月前绣的并蒂莲竟在雨中绽放出金色花蕊。
　　卯时三刻，宫门前的青石板还凝着夜露。
　　陆锦抱着绣箱踏过积水，箱角鎏金铜扣映出城楼飞檐的轮廓。
　　引路太监甩动浮尘的刹那，她瞥见对方皂靴上绣着的海崖纹——那浪尖的弧度，与璇玑图中某个回文字体的转折完美契合。
　　铺垫悬念：当绣箱通过宫门检查时，守门侍卫的佩刀突然勾住箱角金线，扯出的丝线在阳光下泛出诡异的紫红色，与之前冰蚕丝的幽蓝截然不同...
　　陆锦在跨过宫门槛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銮铃声——那日送璇玑图来的八名青衣宫人，此刻正在朝阳门拐角处静静伫立，他们抬着的檀木箱在晨光中渗出暗红漆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