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36 章
黎城这处玉园已不再安全,幸而老玉园就空置在苦峰山脚的小城中,离玉楼本部也近,这日之后,关钰安排所有人都搬了回去。
傅行空在第八天的时候自昏迷中苏醒,第十七天时瞿清为他配完了所有解药,半个月后他终于能够自行下地,据说现在已经基本可以行动自如了。
这些消息皆由玉楼传达给关钰,这段时日她人并不在云州,苦峰地处偏远,避世而居,全不知江湖正当风起云涌,因为就在五天前,人间三十六处大秘境已全部开界。
天将变。
此时此刻,关钰踏上了苦峰上山的小路,赶在一切结束之前,她总要来见他一面。
苦峰之上还是那处熟悉的小院,瞿清在药房,见她来了说她不巧,他压着人好些天正好今日放行,准了那养病人去拜祭故人。
关家墓群,就落在苦峰往南的山林深处。
那日傅行空醒来见到瞿清,发现自己竟是在苦峰小院时,其实就已经明白了他先前所想的都是正确的。
与玉园有关的是玉姑娘,与苦峰有关的是关钰,他自玉园离开,辗转磨难了数日,昏迷前还见到过前者,眼下却又身在苦峰,如此一来,这其中真相岂非一目了然。
玉姑娘真的就是关钰。
其实早没什么悬念了,只是拦不住他的心一点点沉下。
秋日多露水,山中更是,他沿着几不可见的入山小径摸索前行,衣摆都被沁湿。
这条路实在很不好走,他想。
本来瞿清是说要陪着一起的,这深山老林草木丰茂的,找起路来很不容易,傅行空一没来过,二在养病,瞿大夫自认不应该放个伤患独自在山里乱跑。
但傅行空拒绝了,这条路他总要一个人走一走,才能稍稍体会一下她这些年的感受。何况这段时日瞿清也十分辛苦,短短十七天就配出了数种剧毒的解药,这既是他天资高绝医术精湛,也是他废寝忘食竭尽所能,傅行空自知不是个好朋友,不告而别十数年,他早已无颜再与对方称友,却不想再次见面依旧能得这一份真心相待,实在叫他自惭形秽,心怀感激。
只是话又说回来,或许他其实还是不应该拒绝的。
看着眼前毫无辨识度的山林草木,确认自己已经迷路的傅行空无奈摇了摇头。
暂且找了根树干靠着坐下,他缓下一口气,越发觉得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二十年前他风华正茂的时候,不管受再重的伤,不出三天也必能生龙活虎,哪儿像现在,都已经连续躺了一个多月了,现在只不过是难得下山多走了几步,竟就觉得这样吃力。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头顶树冠遮天蔽日,他自觉疲累,闭目小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草行之声,他似是已经睡过一阵,睁眼时还带着倦意,下意识循声望去,恰见一人自树后绕出,同他对视而来。
他怔怔看着那人,刹那间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梦里。
关钰走到他跟前,弯下腰来,有些担心:“累了吗?还走得动吗?”
傅行空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只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而已。”
“没关系,我会带你去。”
“好。”
想他身体到底还未好全,关钰伸手要来扶他。
他亦抬起手去,却并非是要应她,反而越过了她递来的那只手,径自探向了她的耳畔。
意会到他想做什么,关钰也不躲避,就那样由着他施为,她今日仍戴了那半张软皮面具,绳结系在耳侧,一解便落。
片刻间无人言语,傅行空只是凝视着她,微微叹息。
他不愿质问她什么,她总有她的难处,便只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目光落在他衣摆,关钰迟疑道:“是露水。”
她一路走来,某一刻发觉脚下草叶的露水忽然变多,便知那一段路必是尚无人走过,他应是去了别处。
原来如此,傅行空感慨,她还是这般细心聪颖。
两人穿梭在林中。
他大约真是方向错得离谱,总觉得同她在山林里又走了很久,关钰在前面领路,时不时就会回头看他,似乎是担心他力有不逮,傅行空见状失笑,早前都已经歇过一阵了,他倒也不至于如此不济。
但事实上,他之脚步确实逐渐沉重了。
若非心知清醒的傅行空绝不会想被她一个姑娘家抱起,关钰其实很愿意帮他省些力气。
好在,就快要到了。
这一方藏匿于深林之中的世外桃源,仰观崖高万丈,俯见碑影林立,静谧且寂寥。
关钰坚持要他在一旁坐下休息,替他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摆上。
她一人忙碌,傅行空难免过意不去:“这太失礼了。”
关钰不以为意:“是你的话,他们不会责怪的。”
他为关家做了那么多,父亲他们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一定都对他感激不已,又怎么会介意这种小事。
听她此言,傅行空却是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不怪……
义兄信任他才临死托孤,可这十几年里他不仅诸多失职,从未切身保护帮助过她,如今享尽了她的好,居然还生出了监守自盗得寸进尺的心思,男子汉大丈夫,这般作为已近乎是背信弃义,他自己都觉得无颜来见。
坟边烧起了纸钱,他在墓前伏身磕头,额及尘土,虔诚郑重。
他甘愿请罪,为自己这十数年的落荒而逃无所作为,可唯独情之一字,是覆水难收,他确实自始至终不曾后悔,哪怕如今知道了她只为报恩而来,心中黯然之余,他却仍要庆幸,她终究还是来了。
这一路能遇见,能同行,就已经很好了。
他跪了许久,直到关钰看不下去,将他带回坐下。
她坐在他身旁,递过去一个水囊。
傅行空试探性道:“酒?”
“……”听出他语中期待,关钰还稍稍歉疚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是水。”
她也不愿叫他失望,但以他如今情况,比之一年前还要更加虚弱,实在是马虎不得。
傅行空也就问问,这些天瞿清看得他很严,他其实也知道禁忌,只是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从这人手中接过太多次酒,下意识便问了出来。
今日秋高气爽,云淡风轻,他们坐在石头边闲聊,好像又回到了黎城那处玉园门前的石阶上。
傅行空喝了一口水:“你之后是怎么打算的?”
“开幽王墓。”关钰答道,目光自他手中水囊一点而过。
只要开了幽王墓,她就有机会在天下人面前,将那帮幽王罪裔引出来。
傅行空了然:“所以,幽王令真的在你手中。”
“在。”关钰点头,“你还见过的。”
傅行空正觉茫然,就见她解下腰侧长刀,递给他看。
昔年关家先祖用阴铁铸成了幽王令,后来的关家为掩人耳目,便又将幽王令锻成了一把刀,也就是眼前这把渡罗。
怪不得她昔日曾说,倘若自己能成事,皆是仰仗于此刀。
“灯下黑啊。”傅行空感叹这一手大胆巧思,“你说要引他们出来,那些人当真会上当吗?”
关钰淡淡道:“他们只能上当,因为错过了这一次,幽王墓就再也不会开了。”
除非他们甘心于永远做一窝老鼠,再不奢望翻身,否则对于幽王罪裔而言,这就是一场无法回头的豪赌,输了是死无葬身之地,但若赢了就能逆天改命,余生后代都不必再东躲西藏,荣华富贵更是享用不尽。
多么美好的一个梦,这是幽王后裔几代人一脉相承共同在做的一个美梦。
而她,会把这帮人最深切渴求的这个美梦,亲手毁灭给他们看!
听她清浅说来,傅行空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想原来她一个人,就已经做了那么多事。
放松身体靠上身后石头,他又喝了一口水,想象着它如果是酒的滋味,目光放远时,他忽而注意到前方高耸的山崖峭壁上依稀有字,原先离得远时不觉,此刻坐在近处不经意仰起头,才得以看见。
“何惜此身焚烈火,愿化修罗斩阎罗。”
他喃喃念出,关钰闻之一愣,笑了笑道:“只是昔日愤懑所抒,一时激昂罢了,见笑了。”
昔日愤懑,何等轻描淡写的说法。
傅行空心中酸涩,不禁在想她刻下这些字的那一日,自己又在做什么。
想必是还在小月巷里醉生梦死,虚无度日吧。
他着实已错过她许多。
但是,往后再也不会了。
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愿意陪她一起,再不会轻易留她一人寂寥独行。
迷迷糊糊间他如此想着,手中水囊不自觉地落在地上,浸湿了那里一小片泥土。
他已然睡去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