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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漕运。”沈砚清将笔记推过去,“你看这段——‘漕粮北运,每石加耗三斗,谓之鼠雀耗’。可实际上,沿途损耗远不止此,更有官吏层层加派,到京城时,一石粮只剩七斗。”
林挽夏凑过来看。她的识字进度很快,寻常文章已能通读。此刻看着笔记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她眉头微蹙:“那朝廷为何不管?”
“管不了。”沈砚清轻声道,“漕运线长数千里,涉及州县数十,官吏数百。上下勾连,已成痼疾。便是派钦差查,也只能抓几个小吏交差,动不了根本。”
“那……若是你,会如何?”
沈砚清沉默片刻,道:“我会改漕运为海运。”
林挽夏睁大眼睛。
“海运虽险,但运量大,损耗低,且不易被地方盘剥。”沈砚清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划着,“前朝曾有试行,但因触犯太多人利益,最终废止。我若为官……”
她没有说下去。
林挽夏却懂了。她看着沈砚清在灯下清亮的眼睛,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想的,从来不只是中举做官那么简单。
“你会是个好官。”她轻声说。
沈砚清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那你要帮我。”
“我能帮你什么?”
“很多。”沈砚清从书堆里翻出一本《九章算术》,“比如这个。”
林挽夏接过书,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算题: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她从前偷偷读过父亲留下的算经,但都是基础,这样系统的算学书,还是第一次见。
“府试虽不专考算学,但策论中涉及钱粮、工程时,若能精确计算,便是亮点。”沈砚清翻开“均输”一章,“你看这道题——‘今有程传委输,空车日行七十里,重车日行五十里。今载太仓粟输上林,五日三返。问太仓去上林几何?’”
林挽夏盯着题目,眉头微蹙,嘴唇轻轻动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着。
沈砚清没有打扰她,静静等着。
约莫半炷香后,林挽夏抬起头:“一百里?”
沈砚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算的?”
“我想……空车重车速度不同,但往返总路程相同。”林挽夏有些不确定地说,“五日三返,就是说五天里跑了三个来回。设距离为x,那么空车跑一趟要x/七十天,重车要x/五十天。一个来回就是(x/七十 + x/五十)天。三个来回就是三倍这个时间,等于五天。”
她越说越快,眼睛越来越亮:“所以方程式就是:3(x/七十 + x/五十) = 五。解出来,x就是一百里。”
沈砚清怔怔地看着她。
这道题在《九章算术》中算中等难度,寻常学子要解,也需费些功夫。可林挽夏只看了一遍,没有纸笔,全靠心算,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出了解法。
“我……算错了吗?”林挽夏见她不出声,有些紧张。
“不,完全正确。”沈砚清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挽夏,你是个天才。”
林挽夏的脸一下子红了:“哪有……我就是喜欢算数。小时候,我爹教我打算盘,我学得比哥哥们都快。可惜……”
可惜她是女子,算学再好,也只能用来帮母亲记记账。
沈砚清听出了她话里的遗憾,握紧她的手:“不可惜。现在,你的算学可以帮我,帮很多很多人。”
她翻开另一页:“再看这道——‘今有圆囷,上周三丈,下周三丈,高五丈。问积几何?’”
这次林挽夏想得更久。她闭上眼睛,手指在桌上画着圆,又画着柱,口中念念有词。沈砚清没有催她,只是静静看着灯下她专注的侧脸。
忽然,林挽夏睁开眼:“可是……三十七丈半?”
“精确值应是三十七丈又五百立方尺。”沈砚清眼中已满是赞叹,“你能想到用‘下周加上周,折半以乘高’的近似公式,已经很了不起了。”
林挽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胡乱想的……”
“不是胡乱想。”沈砚清正色道,“这是‘圆囷术’,《九章算术》中原有解法。你能自己推导出来,说明你有真正的算学天赋。”
她看着林挽夏,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庆幸,也有淡淡的酸楚。这样的天赋,若生为男子,早该被发掘培养,或许能成一代算学大家。可身为女子,却只能埋没于灶台之间,若不是遇到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才能。
“从今日起,每晚我教你一个时辰算学。”沈砚清下定决心,“你不只要帮我,也要为自己学。”
林挽夏眼睛亮了亮,却还是摇头:“你备考要紧,我……”
“教我者,学之更深。”沈砚清笑道,“给你讲题,我自己也要再想一遍,是两全其美。”
见她坚持,林挽夏终于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夜更深了。
沈砚清继续研读漕运笔记,林挽夏则抱着《九章算术》钻研。她遇到不懂的,就轻声问,沈砚清便放下手中的书,耐心讲解。有时两人为一个解法争论,声音渐渐提高,又怕吵到隔壁的沈父沈母,便压低了声音,头几乎凑在一起。
油灯渐渐暗下去,林挽夏起身挑了挑灯芯,又往炭盆里添了块炭。回来时,见沈砚清以手支额,闭着眼睛,显然是累了。
“歇会儿吧。”她轻声道。
沈砚清睁开眼,摇了摇头:“还有几页……”
“那就喝点汤。”林挽夏走出屋,片刻后端着一碗温热的汤回来,“一直煨在灶上,还是热的。”
沈砚清接过碗,慢慢喝着。汤很鲜,山药炖得软糯,排骨肉烂脱骨。一碗下肚,浑身都暖和起来。
“你也喝。”她将碗推过去。
林挽夏摇头:“我晚上不吃东西。”
“就喝几口。”沈砚清坚持。
林挽夏只好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完了,她抬头,发现沈砚清正看着她,眼神温柔。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沈砚清伸手,轻轻擦去她嘴角的一点汤渍,“就是觉得,这样真好。”
林挽夏的脸又红了,低下头收拾碗筷。走出屋时,脚步都有些不稳。
院子里的月光很亮,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霜。灶房里还有余温,林挽夏洗了碗,正要回屋,却听见堂屋传来轻微的鼾声。
她走过去,只见徐山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已经睡着了。少年手里还攥着一把柴刀——他每晚都要检查一遍门窗才睡,今日大概是太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林挽夏轻轻叹了口气,回屋拿了件沈砚清的旧棉袍,走回来,轻轻披在徐山身上。
徐山动了动,没醒,只是咂了咂嘴,嘟囔了一句:“姐……我守着……”
林挽夏心中一暖,替他掖好衣角,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回里屋。
沈砚清还在灯下看书,见她回来,抬头问:“徐山呢?”
“在堂屋睡着了。”林挽夏坐回她对面,“我给他盖了件衣裳。”
沈砚清点点头,目光又落回书页上,却忽然说:“等府试过了,我想正式收徐山为义弟。”
林挽夏一怔。
“他无父无母,跟着我们这些日子,忠心勤恳。”沈砚清的声音很轻,“我若中了秀才,名下可免部分赋税,也能给他一个正经身份。日后他若想读书,我教他;若想学手艺,我们帮他找师父。总好过他一个人漂泊。”
林挽夏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总是想得周到。”
“不是周到。”沈砚清抬起头,眼神在灯下格外清澈,“是珍惜。珍惜每一个对我好的人。”
包括你——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林挽夏听懂了。
屋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林挽夏收起《九章算术》,轻声道:“该睡了。”
沈砚清合上书册,吹熄了油灯。两人摸黑上了炕,并排躺下。被子不厚,但挤在一起很暖和。
黑暗中,沈砚清忽然说:“挽夏。”
“嗯?”
“谢谢你陪我。”
林挽夏在黑暗中眨了眨眼,转过身,面对着她。月光从窗纸透进来,依稀能看见彼此的轮廓。
“也谢谢你,”她轻声说,“让我知道,我还能读书,还能算数,还能……有用。”
沈砚清伸手,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
两只手都很凉,但握在一起,很快就暖和起来。
“睡吧。”沈砚清说,“明天还要早起。”
“嗯。”
窗外,北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归于寂静。
这个小院里的灯光熄了,但某些东西,却在黑暗中悄悄生长,像深冬埋在地下的种子,静静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春天。
而属于沈砚清的春天,就在十一月的府试考场上。
……
十一月初七,距离府试还有三天。
沈砚清从周夫子处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推开院门,灶房里亮着灯,却没有往常炒菜的声响。她放下书箱,走进堂屋,只见林挽夏正坐在桌边,面前摊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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