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移形换影(五)
璞园东侧的临风居里,三人正围在桌前对月饮酒。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洒在地上,像是细碎的雪粒。
燕无涯看着酒中圆月,拿起陶碗将它晃散了:“短短一个月,金玉山庄就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事,真是流年不利。”
“明日一早,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了。”林絮塞了糕点入口,再对月敬一杯,“按照他们八卦的程度,姐妹俩怕是要难过一阵子。”
揽月说金怀玉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可这一下将自己及身边人都置于风暴中心的举动,却不像是谨慎之人所为。那日在山庄她说自己累了,难道就是不想再隐瞒下去的意思?
“情到深处,非是人可以自主克制的。若金怀玉执意要与李青莲成亲的话,旁人也拦不住。”燕无涯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惋惜道。
“金玉山庄立身的根基终究是在商贸,不在武林。这些年一直都是金怀玉在打理家业,许多同盟甚至只认金大小姐的名字。若金怀玉不退,唐晓慧放弃的那个人只能是金含珠。”他想起方才金佑安无措的样子,深深叹口气,“如此一来,小金又该如何自处?”
林絮心知他说得在理,这般悬殊的选择逼至身前,人自然不会上赶着吃亏,即便互为至亲也是一样。却也不免气闷,转而问道:“你们都相信,金怀玉会为旁人舍弃自己的亲妹妹?”
“你们想得太远了,”贺兰绪摇摇头,“我倒觉得,他俩未必是真心相爱。”林絮听他语气笃定,似是有十足把握,便问:“这又怎么说?”
贺兰绪拿过她的酒杯,与自己的靠在一起,随手演示道:“我见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在画舫上,另一次是在水亭中。水亭里只有他们两人时,我从背后看去,见金怀玉虽与他靠在一起,神情却并不自然,双手更是握成拳状放在两侧,像是应敌的姿态。而当我们进入水亭,她反倒放松了下来。”
他顿了顿,疑惑道:“他们二人比起心意相通的恋人,更像是暗斗多年的对手。”
话音刚落,四周安静下来。林絮和燕无涯对视一眼,双双沉默了。贺兰绪见二人对他的话毫无反应,皱眉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看他满脸不解,燕无涯不知想起什么,轻笑一声道:“贺兰,这世上的感情很复杂,男女之情更是让人琢磨不透。有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就有人飞蛾扑火,孽海情天。”
林絮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据我所知,李青莲面上对金含珠冷淡,却也未曾明确拒绝过她的追求,若金怀玉真与他相恋多年,应是有所不满的。”她脸色冷了冷,深觉此人面目可憎。
“如此说来,这李青莲倒是个卑劣小人。”贺兰绪皱眉喝斥道。他的母亲早早离世,父亲却未曾再娶,只一日日把他养大,教他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来中原前,没有谁告诉他原来爱可以分成几次使,更不承想世上还有这种无趣之人,竟乐于拿感情作游戏。李青莲这厮非但用情不专,还尽逮着一对姐妹祸害,当真是无耻。
燕无涯见他脸色难看,长眉一挑,调笑道:“我倒是有点好奇了,这天下男子薄情寡义之徒不少,朝秦暮楚之士更多。虽说这专一不移的痴儿也有,却少见你这般矢志不渝的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此话说出,林絮心头一跳,感到落下的风都热起来。树梢依旧在发出沙沙声,听着比方才更吵了些。她往另一侧缩了缩,企图逃离这种黏糊的氛围,可心却没听使唤,像线上的串珠似的,直就想往边上跑。
她伸手一捞,什么也没抓到。原来那杯子在他手里。林絮顿了顿,起身倾过去,果断把琉璃杯抢了回来——现在可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
动作之间,二人指腹相触。林絮感觉那一瞬有火星滑过指尖,烫得她浑身一麻,好在很快便坐下了,不至于叫人看出来。
贺兰绪毫无知觉,只静静盯着手里的琉璃杯。他见过不少前代的琉璃器,金玉山庄这批是新烧制的,底色比之古物略显轻浮了些。两杯叠在一起才是恰到好处。
然而那片淡青忽地飞走了。他感到失落,而这又像是一种警告。
两人心思各异,一个低头沉默,另一个不停饮酒。燕无涯见他迟迟不语,笑道:“你若是没想清楚,倒不必勉强自己。”
这时,乌云飘过来,向上一窜,盖住了大部分的月亮。剩下一缕月光射到石桌上,在中央画出一条白线,将贺兰绪和燕无涯彻底隔开了。
他语气坚定,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我喜欢一个人,只是因为她是她,无关地位、不论钱财。她不必美貌无双,非要于百人抑或万人中脱颖而出,因为怎么样我都会看到她;她不需要家世显赫,抑或武功盖世,我喜欢的不是一座府邸,也非是一本秘籍。”
“我只要她活着爱我,与我共度一生。她站在那儿,就是我喜爱她的理由。”
“我不管他是乞丐还是皇帝,我都喜欢他!”她跪下来,扑在他的脚边哭着哀求,“哥哥,我求你了,你把解药给他好不好?只要你放过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做梦!”他一脚将她踢开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咬牙切齿,“一个下等杀手,竟敢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我不将他碎尸万段已是仁慈了!”
皇宫里又来了信。他来不及管她,匆匆换了衣服便离开了。
只听见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燕无涯眼睛干涩,忽觉得这月光凶狠,竟像钢刀扎进他的眼眶里。
“燕兄,你怎么了?”贺兰绪见他神色不对,关心道。燕无涯不自然地笑了笑,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踉跄着离开了。
院中只剩下她和贺兰绪二人。
晚风拂过,将拢得像云的树团子吹散了。那叶子本好好兜着月光,被风一吹,水一样洒下来。林絮被掉下的月亮闪了眼,把琉璃杯放远了些。
她提起酒壶一倒,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喝完了,站起身,准备去内屋再拿一坛。然而还没走两步,衣袖便被人拉住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林絮咬咬下唇,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我......”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双镜湖似的眼睛里蕴了笑意,方才掉下的月亮都跑了进去,在里面遛着弯儿,“这么说就是听见了,那你喜欢吗?”
喜欢吗……她自是喜欢的。即便没有那些话,她也喜欢。林絮心里乱糟糟的,偏又被眼前这人催着要答案,干脆心一横,反手抓了他手腕调笑道:“这样好听的话,任谁听了都会心……”
“那你心动了吗?”他追问。
听到这话,林絮心口一跳,突然说不下去了。她觉得有些窘迫,后又开始生气——哪有人这样说话的?平白叫人难堪,她从前竟没发现他有些恶劣的。于是别过脸,倔强地不看他。
贺兰绪自上次后就摸清了她的脾性,如今见她越是沉默着不讲话,心里越是得意。他转到林絮面前,俯下身问道:“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我……”“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她不知贺兰绪何时学会了抢话的技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僵在了原地。见林絮没有反对,贺兰绪走上前,轻轻拥住了她。淡淡的药香随之侵过来,混着一点酒意,竟比那梨香春还要醉人。
“我知道你故意躲着我,是不想挑明此事。我本也不想现在说给你听,因为好听的话自然要等你最愿意听的时候讲,才会更加好听。但燕兄既然问了,我也不想搪塞,又叫你误会。”
贺兰绪把下巴搭在她肩头,轻轻磨着:“我不管你是谁,与旁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在一切事情解决之前,你让我待在你身边好不好?反正我们也同生共死过了,你知道我不怕的。”
他在等待林絮的回答。率先到来的是上腹处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咚,咚。那响声逐渐变大,变得繁密,像是春夜愈下愈急的雨。不过一会,那雨又很快平歇了,夜晚逐渐归于宁静。
林絮抬起手,在他后背轻轻按一下,应了一声:“好。”
*
金怀玉的阁中挂了许多雪白色帷幔,上面题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大多都是古琴的谱子,还有些许戏剧的唱词。
花窗前的木桌上摆着一盆枯萎的兰花,里面放着那只身带青羽的鸽子尸体。妆台上没有寻常女儿家常备的妆粉、胭脂和簪钗环佩,只放着一叠厚厚的账本。
她素来简朴,全身上下唯一的首饰便是头上那根白玉簪,是金含珠在及笄那日送给她的。
金怀玉缓缓坐下,抚摸着那根白玉簪。要是把这根簪子摔碎了,珠儿估计......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吧。
她听见院中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金含珠飞身上了二楼,推开木窗就跳了进去。
落地后,她不由一怔:幼时她与姐姐总是夜里不睡,躲在被子里聊天,母亲知道后,便把她们分了开来。后来,她半夜一睡不着,就会悄悄翻窗到这儿来。
现在却……都是因为她的背叛!金含珠心底泛起酸涩,几步冲到了金怀玉面前,单刀直入道:“你!你和李青莲真的是......”
金怀玉未等她说完,便抢先答道:“是。”
听到她毫不犹豫的回答,金含珠更伤心了,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多久了?”
“大概......四年?五年?”金怀玉抬起头,艰难地回忆着,“我忘了,反正我与他相爱,远在你认识他之前。”
听到这句话,金含珠心里涌起深深的屈辱,一把抽出宝剑,愤恨地指着她道:“你是故意不告诉我的吗?”
剑风穿过她的长发,将那发尾削去了一截。
金怀玉缓缓站起来,迎着剑尖向她走去,她看着金含珠一步步往后退,轻蔑一笑道:“因为我想看看,李青莲是不是真的爱我,他看到跟我长得一样的那张脸,会心动吗?”
她捏住剑尖,轻松将它从金含珠手里夺了过来,丢在了地上:“好在,他爱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这张脸。”
“你竟然……竟然……”金含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难以相信这话居然从姐姐的嘴里说了出来,“利用我?”
这句话像是突然戳中了她的痛处,金怀玉脸色一变,低低笑了起来:“利用?”
听到这阴恻恻的笑声,金含珠突然寒毛直竖,往后退几步,转身就想往门外跑去。不想金怀玉动作更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入了内室。
如果说外面是柳下春水般的和煦,那这内室就是冰天雪地似的寂寥了。
案上只放着一个瓷瓶,并一摞厚厚的卷宗。那瓶中插了几条枯枝,瞧不出是什么花,只见到那上面停了薄薄的一层灰,主人也没想着将它换一换。
除了一床一榻,这里便再没有其他的陈设了。
“娘亲多疑,极少将事务假手他人,这些便都由我来做。”金怀玉眸光微动,轻轻放开她的手,“你不愿看账,那我来学;你不喜待在山庄,那我留下。因为我说过,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你。”
金含珠听到这些,心中一酸,哑声道:“对不起。”
从前,她只知姐姐无所不能,什么事情都办得好。跟着师父一起学武时,姐姐一日就学会了全套剑法,而她日夜训练,也仅仅只是将招式练熟了而已。
大家都说姐姐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
她不服气,便转练了双剑,一门心思全部放在了武艺上。后来佑安出生,爹娘日夜为他的病奔波,庄内的生意便渐渐搁置了。
她们已经长大了,总要有一个人担起持家的责任,那么谁来呢?
金含珠心想:她在武学上花了这么多的精力,怎么可能放弃呢?姐姐学什么都很快,这些对她来说肯定也不在话下。
他们就这样一日日地在她的庇护下长大,却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她也是会累的。
“惟愿此身生羽翼,长随沙鸟自由飞。”金怀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里泛起水光,“干什么不比当一个傀儡好呢。”
狂风吹进小阁,将雪白的帷幔卷起,交织缠绕,难舍难分。
金怀玉握紧袖中的白玉簪,几经犹豫后,还是将它放下了。她走到床前坐下,对着金含珠幽幽道:“珠儿,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我都让给你。如今,李青莲是我唯一相爱之人,你也要抢走吗?”
“玉姐姐,对不起。”金含珠下唇咬得发白,抬起袖子用力擦干了眼泪,“我,我不知道你心里这么苦,还,还老是给你惹麻烦。是我错了,以后,以后我......”
说到这里,金含珠止不住地抽噎一声,断断续续道:“以,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李公子他重情重义,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肯定,肯定会比我对你更好。”金含珠说完,转身拾起地上的宝剑,哽咽着离开了。
看到她的背影渐渐远去,金怀玉心里一松,无力地拿双手拢住自己的脸,叹息了一声:她扮过许多的人,说过比这更狠毒的话,却没有任何一次比现在更伤心。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