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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天子在太极殿侧‘结庐’守丧,也日日在此问政。
侍奉陛下守丧的宫人们,便也日日看着文武百官们素白色的身影进进出出。
太子请求这段时日到御前协助,受准,于是也每隔两日便来御前陪侍,择摘每日奏表的轻重缓急、整顿廷议纲要。
除此之外,越王李泰也时常来御前侍候,偶尔献上几篇弘文馆群臣新撰的条目,以宽解陛下的劳苦和哀痛。
又一日群臣告退,李泰也告称要去探望带丧养病的母后,一道退下,殿内只剩天子同太子。
李世民搁下张士贵讨平东西五洞反獠的捷报,眉头舒展,李承乾适时上前,奏禀起近几月之事务——
“臣奉敕会同屯田曹、水部曹,主持沧州、汴州等地水利兴造、灌溉农田事,已初步竣工检验……”
“礼部尚书王珪、御史大夫韦挺、鄜州大都督府长史皇甫无逸、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李袭誉等奉命出使各地,因国丧乃返,报回许多下情,御史台整合查验完毕……”
“前番龟兹、高昌、女国、康国、石国等国朝贡,特使于长安行市交流货品,臣查览鸿胪寺奏报所物,觉其对探查各邦及邻邦之国力极有帮助,所思特列此处,奉陛下御览……”
李世民点点头,略勉励几句,便拿起一道道看,一条条问。
皇帝的语声不疾不徐,平静中带着不容怠慢的严肃,太子的语声则是规规矩矩、有条不紊。
就这样一人一句地交谈着,直到太子被问得开始哑口,从胸有成竹变成了怔愣支吾,渐渐垂下头去。
听着陛下有的放矢的训斥,李承乾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听着听着便轻轻点一下。
李世民止住下一条正待出口的批评,挑眉道:“为何一直点头?”
李承乾恭声道:“臣要将陛下的话记住,日后做事时常放在心头想一想。”
“把香炉搬出去,熏得我头晕。”天子皱起眉吩咐着,一面对太子道:“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内侍们匆忙将香炉抬起向殿外走去,香雾拂过时,李承乾俯身拜谢,告退。
太极宫内空旷的大道上,素白衣袍的李泰同房遗爱慢步缓行,低声交谈。
房遗爱怀中捧着两本书,规行雅步,眉目舒展,似乎心情不错:“臣方才旁观,陛下待殿下亲厚宽和,待太子却是严苛冷漠。现在太子失权又失宠,正是殿下最好的时候。”
李泰凤目微挑,圆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好么?我不觉得。我现在的处境虽不像当初那么风口浪尖了,但我还是不敢妄动。”
“我喜好文学,可以躲进经史辞章不问春秋,可是别人呢?”他负起手来,深深呼吸,“太子失权不假,可是陛下分明没有废他的意思,如果要废,当初就废了。现在陛下严厉,只不过是在栽培他。”
房遗爱注目向越王,竟瞧见这位聪明异常的亲王露出了孩童发怯般的表情。
“大哥啊…自幼厌憎我。到了后来,我宠冠诸皇子,他回回见我,那架势,分明是与我势不两立。更莫提陛下栽培我后,他不惜犯忌,招招狠手……”越说语气越是低黯,“若是有朝一日他做了陛下,会怎么对我?”
房遗爱想了想,轻叹道:“太子刚失势那会儿,殿下本不该讥刺为难的……”
“是啊……可是我恨!我恨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恨活在他的影子底下!我和他明明只相差…他自作孽受了报应,竟然还用不屑的眼光来看我!”
那日受到讥刺的太子的神情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冷漠、讥诮、不屑,唯独没有愤怒……哪怕是一丝也好……没有……
“更何况,从前我没得罪他时,他就那么厌憎我,如今我们已到了这个地步……我有心示好,只怕毫无意义。”李泰说着,语气逐渐冰冷——
“我真希望,大哥何时能让陛下失望,陛下真的会动摇了心意……”
房遗爱想了想,低声道:“殿下也应该做些什么……”
“不行。”李泰摇头,斩钉截铁,“当初大哥出事,就是因为疑心我,随后又引起了陛下的疑心。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继续做我的诗书王爷。别的事,日后再说吧。”
“是。”房遗爱颔首,面上已有了六七分神似其父的沉定,如同一名最贴心的谋士,随越王雅步入殿。
李泰入殿请安,被皇后唤至近前。
诸王中,皇后最是宠爱越王,此刻见了他来,不由展颜。
李泰笑着与母亲闲话几句,伸手接过房遗爱捧在怀中的书,跪坐病榻跟前,低声诵读起来——顿挫动听、不失雅致,是一篇古经。
天子居丧的殿室内,两名内侍将抬来的一只木箱放置在陛下脚边,然后躬身退下。
李世民伸手从里面取出一沓沓的纸稿,细看起来——倒不是他真有闲情逸致在居丧期间欣赏自己的文赋旧作,而是他一向习惯在心绪杂乱之际整理旧物,以此重整心情。
翻着翻着,他竟发现压在最下端的一张草稿背后有着明显的墨迹。
好奇心起,不由将之取出,翻过细看——
竟是简笔草涂了一只……应该是凤吧?不知是何时画上去的。
没有人会干出这种事,除了……
皇帝自己都没察觉地露出几分笑意来:“臭小子,胆大包天。”
摇了摇头,放下这张被涂鸦毁掉的草稿,他继续从箱中取着文稿。
待文稿被尽数取出,箱中便只剩下那把简陋的、荣被御笔题字的戒尺。
这东西自从蒲州案发之后就被丢进这箱子积灰了,此刻取出来看,朱笔的墨迹还是那么分明,映入眼帘的四个字里尽是为尊上者的揶揄谐谑。
这太子专用的戒尺…委实太简陋了些——光秃秃的小竹板,让他一见便能想起那日太子捧起它请罪时的模样。
他甚至能想象出他的太子苦着脸下令让人去打磨新鲜竹板的模样。
与方才太子乖顺听训的模样相交织,又一段回忆浮上心头——
“阿耶,儿这就要去会见宾客,求阿耶将责罚暂且记下,待儿傍晚来请安时再打,可否?”太子坐直了身子,满眼撒娇哀求之意。
那时的他瞧着近在咫尺的小太子委屈可爱的模样,不禁起了谐谑之心,玩笑道:“不行,现在打。把你的手伸出来。”
他的小太子许是没看出他在玩笑,又或是觉得难堪了,嘴角下敛,板起脸来,将一双手都摊平在他面前,撇过头气哼哼道:“阿耶打吧,最好把我的两只手都打肿,教那些大臣看我的笑话吧。”
他怔了怔,自觉有些过分了,只好放下手里的戒尺,把那两只小手按下去,劝哄道:“去吧,去见宾客吧。”
太子缩回手,低下头,面无表情地躬身行礼告退——那风也似的步伐似乎昭示着太子依然在生气。
自讨没趣的皇帝陛下看了看那把戒尺,反思了一阵,想着太子渐渐大了,甚至已能监国,再这样惩戒实在是有损储君威严,岂能真的让大臣看太子的笑话?
一念至此,他起身将戒尺放入书架,决定不再使用。
谁知此后的一连几日,太子来御前面批课业时,见朱笔圈出了错漏,陛下却再不加责罚,只是耐心讲评,不由把目光在御案上来回扫过。
“你在找什么?”
“啊…”太子垂下头道,“没什么,儿告退了。”
翌日,太子又奉来文章,他接过看了看,竟然是前几日说过的错误原封不动再次出现——“你写文章时在想什么?”将纸卷递回,“你自己看看。”
太子看了,喃喃道:“写成这样真该打。”
他听了心下好笑,没有说话。
太子似乎偷偷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下,竟自己展开一只掌心递到他面前。
“干什么?”
太子垂着头,支吾了几句,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手仍固执地伸在那里不肯移开。
“我同你玩笑,你生气了,我反思过后不打你了,你又讨打?”
听见阿耶无奈的叹息声,太子依旧闷不吭声,直到手都举酸了,才委屈道:“儿那日一时着急才……阿耶切莫因此与儿疏远。”
疏远?他从未想到太子会说出这个词来形容这一改变。
设教刑教训太子,起初本是为了严加约束,以免其恃宠生骄。不想他的太子对这教刑竟也并非完全惧怕,甚至有几分享受天伦之乐的意思在里面——挨阿耶的手板,对他来说是父子亲近的象征。
说不清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起身去取了戒尺回来的,太子仍然乖顺地伸着手等他责打。
静谧的殿室内蓦地几声脆响,太子将印着几道板痕的手掌缩回去。
“重写。”他将那篇不知是不是故意出错的文章递还给太子,用绝对称不上和蔼但也不算疏远的语气道:“再不用心,绝不轻饶。”
“儿知道了。”太子垂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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