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接下来几天相安无事，顾岳麟听完孟思的话之后，才意识到王帆和孟金宝其实都还挺享受这种刁难和赞美的，这一点倒是和顾家栋完全不一样。顾家栋年轻时候不比顾岳麟更正常，在沙漠里守着帐篷做实验，那是真的连死也不怕，旁人的赞美或者批评对他来说都跟蚊子咬大象一样，他的喜恶也完全不会随着外界而改变。
　　“早就说了，弱者在弱者眼里最该死，强者在强者眼里才可怕。”孟思伸个懒腰，三个多小时的电影看得她眼睛发酸，“我虽然不太喜欢你爸爸那个个性，我也得说，你爸爸那种性格也算天生强者了，只要不做家人，其实是挺不错的。比起那种八百次变化的领导，一个唾沫一个钉的人肯定更受欢迎啊。”
　　顾岳麟开着车一脸怨念：“孟老师，您不觉得您朋友有点多吗？为什么？今天？您还是在聚会啊？”
　　“我才几个朋友啊，比你少多了吧？”孟思一脸嫌弃，“我还想再找婷婷玩呢……要不是为了赶回去你家家庭聚会，我真想跟她再玩几天。什么破电影，真难看，也就路珏好看点。”
　　顾岳麟不服气：“长得娘兮兮的，一看就像个弱鸡。”
　　“多好看啊，我的妈呀，我好几年没看到这么帅的了。”孟思坐在旁边玩手机，“大屏幕都能这么好看，现实里不得好看炸了。哎哟我觉得不只是五官绝美，主要是那个气质也绝美，他一掉眼泪我心都碎了。”
　　顾岳麟脸上皱了皱：“什么玩意……不是，那我哭了呢？”
　　孟思从安全带里滑出去一截，差点给滑车底下：“你一哭……呵，你一哭我头就疼。”还没等顾岳麟生气，孟思脸皱巴巴地开始吐槽，“要不然是在外面又欺负人或者被人欺负了，要不然是实验不顺利，要不就是谁又哪句话没经过大脑被你听到了要不然就是刚刚跟你妈打过电话……我还是看路珏哭吧，他哭我欣赏他就行，你哭我还得解决问题，我选择享受。对了，你之前不是还说有个人抄袭你的论文吗？解决了吗？”
　　“我哥那个学生？”
　　“不是不是，你之前说过的，姓孙，你爸朋友的儿子，跟着梁正的。”孟思转头看着顾岳麟，“那篇论文你不是说还挺重要的嘛？”
　　提到这个，顾岳麟表情比起生气，更多是黯然：“那个啊……算了吧。之前我哥打电话给我说，我爸大概知道了，但是那个姓孙的算他老上司，现在当然已经退下来了，到了四十多才有这么个儿子，家里宝贝得不得了，没能耐还想走精英路线，多少资源砸身上就是扶不起来，最后开始搞抄袭剽窃，老惯犯了。”
　　“不是发展得还不错吗？都搭上梁正了。”
　　“蛇鼠一窝的东西……”顾岳麟骂了一句，忽而又叹了一声，“孙家基本就是把我当成目标吧？我有时候还挺不理解我爸有些同事朋友，他们似乎觉得我能做的，他们那些又笨又蠢的子孙都能做。你就说孙家那个儿子，脑子跟进了水一样，比孟老师您可笨多了，那智商我估摸着没家里的扶持连流水线上拧螺丝都吃劲。”
　　孟思眉头一皱，嘟起嘴像金鱼一样啵啵了几下：“嗯，不像是夸我，再听听，不确定。”
　　“不过没辙，就那种东西包装包装也能成什么专家教授学者。”顾岳麟撇撇嘴，“反正普通人也看不懂，几个名词就能忽悠了……跑远了，他爸最后居然把他送到我们生物专业里了。”
　　孟思乐了起来：“这不是送研究对象来了吗？谁说被研究的不算研究？”
　　顾岳麟也笑了起来：“……反正这些东西说实话他能搞懂啥啊，之前他们家还特地找我哥帮忙改毕业论文，我哥改不了又来找我，我看了我也茫然，最后我又去找老周，老周思考了两天没想明白他怎么读的书。就这么拼拼凑凑反正也到博士了，我估计这次他是要一篇SCI还得一作。主要是他从来也没有啥成果，想要跟我哥一样留在T大，手里起码要一篇像样的成果，我估计他是实在没辙了，七月吧？我回家发现我优盘没了，后来换了一个……”
　　“这胆子可以啊。”孟思咂舌。
　　“他没办法了，作假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顾岳麟表情严肃了一些，“很多事情，不是想着努力就能做好的，迷失在自己塑造的虚假的能力范围内，自己会忘记到底自己能做到什么。”
　　孟思努着嘴点点头：“所以教育的第一步是认识自己，认识并接受真实的自己。”
　　·
　　两个人就这么说着笑着回家了，明天就要离开，王帆和孟金宝做了一桌子菜，有点舍不得地拽着孟思。
　　大约吃到一半的时候，王帆放下筷子转头看着顾岳麟，语气透着一些讨好：“岳麟，在外婆家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但是有件事情妈还是想问问你。”虽然未曾明说，但是顾岳麟和孟思在彼此家人面前从未改口，王帆忽然这么说顾岳麟难免有点别扭，“那个，小思现在的幼儿园其实我们都不是很满意，我觉得你父母也一定觉得小思能力其实远不止于那里。就是，你爸爸妈妈在这方面有什么什么考虑呢？”
　　“我爸爸妈妈……”顾岳麟被这个说法弄得有点懵，转头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孟思。
　　王帆一看就了然了：“小思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们聊过这个问题啊，这孩子……有事就只放在心里，从来不和别人说一句。你说说她现在那个工作……你知道她的工作吗？那个幼儿园太差了，一点点上升空间都没有，而且还是个民工子弟幼儿园。我想着，她确实也比较喜欢教书这个职业，那能不能你爸爸妈妈想想办法，把她调到更好的地方去呢？”
　　王帆的话说得委婉又不留情面，顾岳麟看看孟思，原本想说的一句“其实孟思现在工作挺好的”卡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来。犹豫了一会，顾岳麟还是开口帮孟思说了几句：“其实，我觉得孟思现在挺好的，她的领导很欣赏她，而且她班上的孩子也很信任她……孟思的很多尝试和想法其实我觉得挺好的。”
　　“但是她已经三十二岁了！”王帆着急地打断了顾岳麟的话，她皱起眉焦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别人都是往高处走，就是乡村支教回来也算阅历对不对？她倒好，刚刚出学校到了青岩港，很让我和她爸爸高兴，但是过了几年居然跑到民工子弟幼儿园？你不知道那个幼儿园又破又小，我前几年出去和别人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说你承受不了青岩港那么大压力，你可以去压力不那么大的幼儿园啊？为什么要在这种一点点前途没有的地方呆着呢？你已经三十二岁啦孟思，现在过年了就是三十三岁，你还有几年可以拼事业啊？”
　　孟思咬着嘴唇一句话没有，她像是憋了一口气在心里，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要跳出来一样疯狂擂着胸口，孟思又习惯性地锤了几下胸口，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妈，我自己有打算。”
　　王帆不耐烦地打断了孟思：“你总说你有打算！这么多年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一点打算啊？你知道现在你徐阿姨家孩子赚多少钱吗？一年快一百万！人家还在做大学的客座教授。他当时是不如你的啊！现在比你强不知道多少了。我跟你爸爸已经够相信你了，我们之前问过你吗？我们催过你吗？但是你已经三十三了，你还想这么糊糊涂涂多久啊？”
　　孟金宝坐在沙发另一边，叹了一口气：“你妈说得也有道理。”
　　顾岳麟坐在沙发边上，没由来的怒火有点挠心挠肺地烧着他，他想起顾岳麒曾经告诉他，顾家栋那个老古板都能理解孟思的选择。孟思在自己道路上走着，或许是她表现得不够普世意义上那么痛苦，或许是她因为很难说明白所以干脆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王帆和孟金宝大抵觉得她每个笑容都是碍眼的，都暗示了孟思并没有竭尽全力痛苦挣扎在生活中，都暗示了孟思没有努力：“叔叔阿姨，孟思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孟金宝略带不耐烦地歪着头：“那你说，她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想法是必须在一个不上不下的民工子弟幼儿园实现的？她职称拿到了吗？连基本的其他人都能拿到的成果都没有，她有什么想法？”
　　顾岳麟所有解释卡在脖子里，他似乎有点理解孟思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傲慢是针对什么而产生的了。
　　“你还要生孩子呢！”王帆急得不行，“你现在也不年轻你还要生孩子你还打算糊涂多久啊？我跟你爸爸真的不理解你在想什么啊。”
　　孟思嘴唇都快咬破了，还是一句话没有。
　　“听话，小思，你的公公婆婆也是你的家人，妈还不知道你吗？你是太好面子了……但是家里人说什么面子呢？岳麟，你帮忙和你爸爸妈妈说说吧？我家小思脸皮薄。”王帆言语间十分恳切，“你说你们之间年龄差也挺大的，小思工作好一点有点面子你不也跟着有点面子吗？”
　　孟思嘴唇都有点发白了，她拨开顾岳麟，眼神疲倦又厌烦地耽了一眼王帆：“妈……”
　　“你不要说话！你懂什么？你求求人又不会死。什么东西都靠自己争取，你不说谁知道你缺什么呢？”王帆说得情真意切，“我跟你爸爸没怎么干涉过你，但是你就是开个口都不愿意，你要我们怎么办啊？”
　　孟思这个人外表虽然文弱，做事却真的称得上说得狠、做得绝。顾岳麟发现她表情已经从阴沉变得有点狠厉了，总是怕孟思说出什么回不来头的话，脑子飞速转了几圈之后一把揽住孟思肩膀，像个流氓一样咂咂嘴，不耐烦地看着自己的岳父岳母：“一百万很多吗？”
　　孟金宝和王帆对视一样，似乎都没有料到顾岳麟忽然会介入家庭话题。
　　“一百万就跟她喊？那是真的没见过几个钱……还客座教授，不就是企业培训讲师吗？客座教授这么好当的？”顾岳麟是不喜欢用钱去压人的，但是面对孟金宝和王帆，似乎除了这个又没什么太好的说辞。
　　王帆倒是有眼力见，犹豫了一会：“岳麟，对你来说，对你家来说可能不多，但是孟思……”
　　顾岳麟相当不耐烦地按了按自己的脖子：“房子车子之前我没管，孟老师也没管，全部都是您们和我爸妈商量的。当时我觉得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情，没必要纠结那些有的没的。”顾岳麟看了一眼孟思，咬咬牙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但是我今天反正也是表述一下我的态度，婚姻就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个人讨厌麻烦，我也不喜欢我的另一半复杂。请叔叔阿姨理解。”
　　王帆顿了顿，要是职场上她肯定做罢了，但是自己女儿的事情她总想着竭尽全力：“这不是麻烦，这就是生活。”
　　“我有权力过自己的生活，”顾岳麟歪了歪头，虽然放狠话的对象并不是孟思本人，但是心里还是跟着一抽，“孟思想过那样的生活，她就不应该找我啊。”
　　这话说得已经基本说到底了，王帆和孟金宝都难以继续开口。孟思站起来叹了一口气，拽了拽顾岳麟：“好啦，回去啦。”
　　“孟思！”孟金宝站起来，他嘴唇抖了抖，看着一对不登对的夫妻，顾岳麟那种不成熟的莽撞的纨绔子弟的做派仿佛钝刀拉在他的思绪上，“你这样……你这样离婚了要怎么办啊！你什么都没有啊！”
　　孟思甚至能感觉到顾岳麟手一瞬间就握紧了，她一把抓紧了顾岳麟的手：“那是我的事情，我不会穷到吃不起饭，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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