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染尘埃

　　高尚书出了门，气急败坏的往饮雪阁走去。
　　晏良跟在他身后，还一头雾水。
　　“不是说，太子殿下不近女色么？这，今日看来，传言非实呀。”
　　高尚书：“他突然出现在隔壁，怎么可能是巧合？一定是故意来打探消息的。我们说的话，也不知道被听去了多少。”
　　晏良听了这话，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想到屏风后那个女子，他又觉得，这或许确实是巧合。
　　晏良：“殿下若为大人而来，不可能还带个姑娘。想来，今日应是私自出宫，偷会情人的。不是传言他有个白月光么，但这么多年却又不娶，那定然是不能入东宫的人了。”
　　高尚书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
　　他笑着说：“素来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没想到竟倾心一个下九流的女子。这要是传出去，他一直以来洁身自好的形象，可就毁于一旦了。”
　　晏良一听这话才惊觉，原来所谓的明争暗斗，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来作为刀枪暗箭。

　　得知消息的胖掌柜姗姗来迟，快步走上前说：“实在是小店招待不周。尚书大人海涵啊。”
　　高尚书看他过来，怒气横生：“你不是说隔壁没人么？这叫没人？”
　　掌柜说：“唉呀呀，他们进的望月阁么？我不是让他们去听风阁么？尚书大人，这真的是个误会。今日客人太多了，我忙不过来，就让小厮带他们上来的，哪知道带错了房间。真是对不住啊。”
　　高尚书听他意思，太子原本应该去的是听风阁，这当真是个误会么？

　　他想起那个姑娘，便问掌柜：“你知道望月阁里那个姑娘是何人么？”
　　胖掌柜：“姑娘？哦，你说那个戴着兔子面具的小姑娘啊？她不是跟那个戴着灰狼面具的公子一起来的么？这姑娘怎么了？”
　　高尚书：“你说他们俩都是戴着面具来的？”
　　胖掌柜：“是呀。今日庆典，好多年轻公子姑娘戴情侣面具的，我今日都见着好多对了。”
　　高尚书：看了他们真的是来私会的。

　　他便说：“既然是个误会，今日就算了。下次要再这样欺瞒，看我不封了你的酒楼！”
　　胖掌柜忙说：“大人海涵，海涵。小人保证一定不会有下次了。今日是小厮带错路，闹出的误会，为了赔罪，饮雪阁今晚开销一应全免。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
　　高尚书：“行了，我就不计较了，你先下去吧。”
　　胖掌柜一行礼：“那小人告退。大人吃好喝好，有事尽管吩咐。”

　　等胖掌柜退下去了。高尚书看着望月阁房门，想想还是不放心。
　　他便吩咐侍从：“你派两个人盯着隔壁，他们什么时候走，去了哪里，都要来报给我。尤其是那个女子，打探一下具体是什么人，和太子是什么关系。”
　　侍从：“是，我这就去吩咐人盯着。”
　　侍从说完便转身朝楼下去了。
　　高尚书无心继续饮酒，便带着另一个侍从走了。
　　晏良也知今日不宜继续，赶紧追出去送高尚书。

　　望月阁里间，屏风后的浴桶里，秋水才从窒息的紧张中反应过来，大口呼吸着，感觉整个人缺氧。
　　谢明朗看人都出去了，门也被关上了，才缓和下来，就感受到了，胸口的气息，以及怀里抱着的温软的人。
　　他立刻松开了手，撇开脸，退后一步。
　　他才放开人，却看到她径直朝浴桶里滑落下去。谢明朗又赶紧把她捞起来，就看到她满脸的不知道是浴桶里沾的水还是吓出的泪。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她抱进怀里，安慰说：“不用害怕，他们都走了。没事了，没事了。”
　　她抱着他，小声哭了起来，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明朗抱着她哄了半天，才稍微好了一些。

　　等她不哭了，他才说：“这水要冷了。我让人来换桶水。你今天先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好么？”
　　见秋水点头，他扯过旁边的外衫裹着她，把她抱出了浴桶，放在床边靠着，又扯过被子给她围裹一圈。
　　自己又拿棉巾随便擦了下，套上旁边桌案上的睡衣，才出去吩咐小厮，让人来打扫了完，又换了热水。
　　他走回床边，蹲下来看着她，说：“热水好了，替换的衣物在旁边，你自己洗漱下？”
　　见秋水点头，他又说：“我在外面，你有事叫我。”
　　看他起身出去，还带上了里间房门。秋水才拉开围裹的被子，套着他的外衫，走到浴桶边。

　　她泡在热水里，才慢慢感觉到，房间里很安静，外间也没什么动静。
　　酒楼里的鼓乐琴声，远处街市的喧嚣声，通过窗户远远的传进来。
　　她撩起水扑了扑脸，双手捂着眼睛。
　　“太丢脸了……”
　　又不是朵娇弱小白花，被吓哭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发生在我身上？
　　况且，还是在他面前。
　　他一定以为我矫揉造作故意为之的吧？或者在心里嘲笑我胆小怕事软弱无用。
　　……

　　等洗漱完，换了衣服，秋水才打开里间房门，偷偷瞄了瞄外面。
　　外间亮着昏黄的灯光。
　　谢明朗穿着睡衣，披着之前换下的中衫，坐在窗边喝着茶，看着外面的街市。
　　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洒在他棉白的衣服上。黛蓝的夜空，更衬得他的侧颜，光华如玉。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月光晃过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晃过白瓷茶杯的边缘，晃过他吞咽滑动的喉结，和领口下露出的小片白腻的脖颈。
　　秋水看直了眼，也跟着吞了吞口水。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有些人就是气质天成，着锦衣华服则器宇轩昂，随便套件中衫，又显得慵懒自在，岁月静好。
　　连窗外的满天繁星，万家灯火，都成了陪衬。

　　自己竟然像个傻子一样，在这犯花痴！
　　秋水赶紧晃晃脑袋，找回理智。
　　“我好了。”
　　听到声音，谢明朗放下茶杯，转过头，看她穿着棉白的中衫，头发还是湿的。
　　他便起身走过去，让她坐在桌边，自己则拿起棉布给她擦着头发。
　　秋水怪不好意思的。
　　从前都是母亲和小满帮自己擦头发，后来出了京都也都是自己擦。从来没有男子给自己擦过头发。
　　她有点紧张，只好左右看看，来转移注意力。

　　秋水：“你衣服也湿了，让人换了水你也去洗吧，不用管我的。”
　　看她头发也差不多干了，谢明朗放下棉布巾说：“好。我让人送点饭菜过来，你应该饿了吧？”
　　大概之前太过紧张，一松懈下来，就感觉肚子确实有些饿了。她便点点头说：“好。”
　　谢明朗去门口，吩咐了守门的小厮。一会儿就有人送来饭菜和热水。
　　谢明朗就去里间洗漱去了。
　　看着满桌饭菜，秋水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等他一起吃，但也只犹豫了一小会儿。
　　她拿起筷子，自言自语说：“再不吃就放冷了，不能浪费粮食。我就先吃吧。”

　　等谢明朗洗漱完，换了衣服出来，就看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手里拿着酒杯。
　　“忘了吩咐他们不要上酒水了。”
　　谢明朗走到桌边，拿起酒壶晃了晃。里面已经空了。他又拿起来闻了下，是果酒，应该浓度不高。
　　谢明朗：“你不是不会喝酒么？”
　　秋水：“果酒应该没关系吧？这个甜甜的。”
　　谢明朗：“你在他面前也这么没有戒备心么？”
　　秋水：“谁……你说晏良？”
　　谢明朗沉默不接话。
　　秋水：“他平日不喝酒，我也不喝的。我是看桌上有，就想尝尝味道，没想到还挺好喝的。”
　　谢明朗叹气：“算了，跟她计较这些做什么。”

　　秋水想起之前的事情，还是心有余悸。
　　她转头对他说：“今日虽糊弄过去了，但暴露了你的身份。那种状况，又那么多人看见，若传出去，恐怕对你影响不好。”
　　谢明朗：“对我的影响倒是其次，我只怕他们不会轻易相信。所以我们还是得做做样子。今晚你就睡里面，我睡外间榻上。我让惊蛰回东宫取衣物了。你明天扮作宫女，先随我回宫，避开他们的耳目。之后我会去将军府看望，届时你再扮侍卫混进去。”
　　秋水听了点点头，也觉得此计可行。
　　事发突然，自己都还一头雾水，没想到他能考虑得这么周全。

　　想起将军府，秋水问：“你知道父亲的状况么？”
　　谢明朗：“我去看过将军，他受伤虽重，但军医已经医治过了，到了京都又有御医看过，容夫人也另外请了很多大夫。应该没有性命之虞，只是需要时间慢慢修养恢复。但将军年纪大了，又一身伤病，恐怕不能再去西北奔波了。父皇让他留在京都修养。你也不用太担心，我明日就带你回去看看。”
　　秋水：“我现在回去没有关系么？我知道现在局势动荡，我一人事小，但怕牵扯到西北军。万千将士还在前线，若因为我军权旁落，导致什么变故，我万死难辞其咎。”
　　谢明朗：“你也就是水里一颗小石头，这些暗流和漩涡并不是你造成的，也不会因为你而改变什么。你放心吧，有我在呢，不会让西北军出事的。”
　　秋水担忧：“但我听说，你如今处境也不容乐观，真的没有关系么？”
　　谢明朗笑了一下：“我会处理好的。不用担心。”
　　他虽然这样说，但秋水还是觉得，此局凶险。

　　秋水：“今日还是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此事本来与你无关，却因为我，害你暴露身份引起怀疑。明天坊间都不知道会传出些什么流言，我又带累你名声了。”
　　谢明朗：“你既是我带来的，此事便不能说与我无关。正因为此事，我才听到了高家的狼子野心。他们处处想要抓我把柄，就算没有今日的事，也会有别的借口。从始至终，他们针对的都是我。所以，应该说是我带累你的。”
　　秋水听他如此狡辩，笑了起来：“殿下好口才，这是要与我争论到底谁对谁错么？”
　　谢明朗也笑了：“我是在安慰你，不要想太多。”
　　秋水看着他说：“谢谢你。”
　　看她这么郑重其事的道谢，谢明朗也怪不好意思的。他转过头，看着窗外，说：“这么客气做什么？”
　　秋水也转头看着窗外，小声感叹：“唉，你果然和传闻中一样。”
　　谢明朗转头问：“什么？”
　　秋水：“没什么。”

　　看着窗外的朗朗星空和明月，总不免让人想到，他那个“白月光”的传言。
　　真的是我吗？
　　我可不是什么皎皎明月，顶多是映衬月光的，随波逐流的水。
　　你才是浩瀚星河那一轮明月，光辉熠熠，温润皎洁。虽生于黑夜长于黑夜，却从来没有被这无边的黑色所浸染。

　　秋水好奇问：“你当日所说的白月光……应该只是借口托词吧？”
　　谢明朗嘟囔：“谁说是借口托词了？”
　　秋水：明明是今晚你自己在城楼上亲口说的。
　　她还是怀疑：“真的不是高二姑娘？”
　　谢明朗气笑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她……”
　　秋水讪讪的说：“我也就是听说的么，听说的，就好奇问问。不是就不是嘛。”

　　秋水很想问：总不可能是我吧？
　　但若问出来，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自恋，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毕竟，今日才第一次见。
　　而他与他的“白月光”，早在冠礼之前就认识了。
　　但他之前在城楼上说的话，以及现在这样温柔体贴的态度，总不免让人多想。

　　她于是换了个问法。
　　“说起来，我们从前，应该没有见过吧？”
　　谢明朗：“……你真的都不记得？”
　　秋水：还真见过？
　　“不应该呀，我若见过你，不可能不记得呀？”

　　谢明朗：“冠礼那日的事，你还记得么？”
　　秋水：我假扮宫女的事，还是夜闯东宫的事？
　　谢明朗：“你当日为什么假扮宫女混进东宫？”
　　秋水：“你怎么知道我假扮……”
　　谢明朗：“所有宫女，鞋子都是统一制式。”
　　秋水恍然大悟：原来破绽在于没有换鞋子。
　　谢明朗：“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混进东宫？”
　　秋水：为了看你长啥样。但这话不能说。
　　秋水：“第一次进宫么，就好奇，想到处转转。”
　　谢明朗：“你要感兴趣，随时可以进宫玩。”
　　秋水：谢谢，大可不必。

　　谢明朗：“说起来，那天也撞见你喝醉酒，还把我当成东宫侍卫，让我给你带路，记得吗？”
　　那晚在宫道上遇到的，不是侍卫，是太子殿下？
　　秋水尴尬：“我那天喝醉了，不好意思哈。”
　　谢明朗回忆着，笑了起来。
　　“喝醉了也挺可爱的。”
　　秋水掩面：就醉过那一回，就被他撞见了。
　　秋水：“所以，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
　　那是在冠礼结束的时候。
　　那他在宴会上说的“白月光”，应该不是我吧？

　　“第一次见？”
　　谢明朗回忆着：“那时候，你还是个小豆丁呢。”
　　秋水纳闷：我小时候认识太子殿下？我怎么不记得？
　　谢明朗：“我少时有很多老师授课，但没有同窗。听说学堂里有很多学生一起上课。我很好奇，所以出宫的时候，会让马车经过京都学堂外，听着院墙里朗朗的读书声，或者下课后的嬉笑打闹声，想象着院墙里是什么情境。”
　　秋水感叹：太子殿下小时候应该很孤独吧？
　　谢明朗：“然后有一天，看到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院门口。我就下了马车，过去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因为跟人打架，夫子让她在院子里罚站。那闹事的学生又来嘲笑她。她没忍住，又把他揍了一顿。夫子气不过，就把她赶出来了。”
　　秋水：这故事怎么这么熟悉？
　　谢明朗：“为安慰她，我给她买了个小猪糖人。”
　　秋水：“不是兔子么？”
　　谢明朗闻言，笑了起来。
　　“原来你还记得呀？”
　　秋水：这种中二时期黑历史，我并不想记得。

　　谢明朗回忆着，那时候的事情。
　　两个半大孩子坐在院子前的台阶上。
　　秋水一边吃着糖人，一边说着打架的原委。
　　谢明朗听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秋水撇开头瞪他：“不要摸头，会长不高的。”
　　谢明朗笑了起来：“好，不摸头……无论为什么打架，最后吃亏的都是你。被欺负的同学也并不会因为你帮他出头就感谢你。他只想远离你们的纷争。既然知道会受伤，会被罚，为什么还是要动手呢？”
　　秋水生气，嘎嘣咬了一口糖人。
　　“哼！再发生这样的事，我还是见一次打一次。就算打不赢，被夫子罚，也不能视而不见。”
　　谢明朗笑了起来：又凶又可爱，简直跟小兔子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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