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海

　　对于胡广明的想法，莺儿猜得对，也不对。
　　胡广明只是不愿意看周政齐得意，是否得着她是另算的，一点没有所谓——他有妻室，身份又特别，太惹眼的事，也做不出。看着这位小周先生倒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他就快活。
　　第二天，二人在李家相见时，莺儿一袭深桂色旗袍，脑后挽一个低低的发髻在颈上，因为一连经了许多事，比初见时有些清瘦了。
　　从前在胡广明面前，莺儿总端着些姿态，今日服顺很多，柔柔和和。
　　李太太陪着坐了坐，引着二人看了许给周家的几件东西，忽要听电话，便离开了，留下莺儿两个单独在这里。在莺儿眼里，这一离开有些故意着，约么胡广明早有吩咐，要与自己独处。
　　“周太太瘦了。”胡广明好像是如常说话，却又向着狎昵处说去。
　　“人要操心这样多的事情，原本就不能不瘦。”莺儿轻轻挑了挑眼皮，仿佛埋怨。
　　胡广明呵呵一笑：“没有长辈教着一把，总是这样。”
　　莺儿不便答，咬了唇不说话了。倒不知他何时将周家的情况摸透。
　　静坐了一会儿，还是沉不住气，方轻了声叹道：“胡副官这会子到临城来，不是专门来看我的笑话得罢？”
　　“哪里！”胡广明摇头，“周太太不要想岔了……”但语调是不紧不慢的，一点不急于分辩。
　　“我知道！”莺儿将话抢过来，“当初待您，是他太轻慢了，我却……”
　　“哎哟，”胡广明谑道，“周太太，最近恐怕太忙，要昏头了。烟叶上的事物，我不清楚，自然没什么好讲给你们二位的；你二位，与我不相干，我怎么会来看二位的笑话？
　　“这一番到临城，是护送张都统的夫人北上，在此地歇脚罢了。送了张太太到这里，我下午便走了。内子在家，也为鄙人担扰呐。”
　　他嘴角带笑，一张不大的脸上满是油光，眼神斜佻，是看透的轻蔑。
　　他有太太！不，她不讶这个，他这样老了，事先不至于想不到……
　　莺儿又惊又羞，紧接着便是恨恼：分明是他眼睁睁看着她到这地步里，等着她误会了来媚着他，这个时候又要抽身走了，临去时，还丢给她一句轻贱。
　　“我不想到，堂堂两江之地的高官，是这样不磊落的一个人。”莺儿原本是轻轻含着肩坐着，这时将脊背挺直了，怒道，“您要拐着弯说话，我却要直说了，到底怎么样，你却能不清楚么？总之我现在是光着脚了，还怕什么不成？”
　　“你要怎么样？”胡广明收了笑容，身体更向下陷了一点到沙发里，稳住自己。
　　“我不怎么样，”莺儿站了起来，反而笑得妩媚，“今天本是想与您交谊的，您不要么。”
　　这时候，李太太忽然走了进来，正好和她是迎面，看她脸上生光，显得有些诧异。
　　莺儿忙换了另一幅笑面孔：“原来这房子是要给都统太太住，我早却不知道，还把东西搬去了给人住空屋子，这像什么样子？姐姐你和胡副官，对我真是太客气了。”
　　“几样东西算得什么？”李太太道，“哪里就搬空了。原本张太太打算要安置在这里，是胡副官牵的线，也是近来偶然的。张太太自己也说，搬动过的且不要紧，住一下，本不是长久计。”
　　莺儿对着李太太也存了怨。
　　当时因为自家是新贵，哪怕李氏二人年辈略高，也没少反过来捧着；和胡广明私交如此，难道就没听到过一点烟叶不许行动的风声？这时候连张凯之的夫人都搭上了，还是竟能半点不透露，可见是没有交过心的。
　　“啊呀，这么说，张太太已经到了？这一时对我也是恩人了，怎么能不当面谢过呢。”莺儿瞪了眼睛。
　　胡广明咳嗽一声。
　　“张太太一早上妇女联合会去了——张太太是联合会的主席。”
　　“啊——我还不曾听到过说妇女联合会的，原来是张太太在主持，真了不得。这种事情，本也只有张太太这样的人物能担当！”
　　李太太点头。胡广明也略插两句：“不为这些事，本来是要一路到奉城的。”
　　三个人站着说了一会，已经接续得有些勉强，对于妇女联合会，李太太也了解不多，不过勉强凭借张太太的几句话推断。
　　终于张太太回来了，一照面，李太太又忙着为二人召介。
　　这位都统夫人身量很小，肌肤微丰，非常细白。一张略淡味的鹅蛋脸，连眉毛也很寡然，眉下一对朦朦胧胧的中国画里的眼。不过鼻子和嘴其实长得相当好，都是薄薄的，让人显出一种冷而丽的味道。
　　“我的名字叫高思靖，你只喊我名字好了。”张太太道。她的声音和娇小的身段倒不搭配，很有力。
　　“那我便唤密斯高好了，”其实也是不合适，只勉强比起她自己否定了的“张太太”好些，“我今天才知道，这房子不是要搬了空，您还要住的。竟不知帮了我的人就在这里，有多少感谢，真不好说出口。”
　　“碍什么。”高思靖道。
　　莺儿想了想，从手臂上退下一只手钏来。她如今穿的已经很简素，全套的首饰早就不见，这珐琅钏子也盖在衣袖里。
　　“听闻您在妇女联合会主持恤孤，这一点东西，还是我的陪嫁。虽不值什么钱，但也是一番心意，希望为大家的事业增添一些。”她现在拈谎话，更是极顺畅的。
　　高思靖有些讶，接过了，却说：“不是缺钱么？”
　　莺儿摇头：“您这样说，是看不起这东西值得太少了。这是我的私物，也是我自己的一片心，与旁人无关的。”
　　别了李家回去，周政齐又已经出门了，杏香坐在窗户下面嗑瓜子，满屋子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啪嗒声，敲得好清脆。莺儿出门的时候，她还没起床。
　　“姐姐回来了。”
　　那女孩子看见莺儿，抿嘴笑一笑，站起来迎她，腿上一捧花生滑了下去。她叫了一声哎哟，也不捡，径又坐下去了。
　　昨天来的时候，她看见莺儿，仿佛十分惊讶，很久只是哭。听得她是周太太，更哭个不住；穿得又很坏，头发也乱蓬蓬的，只是一副惨象。今天见了，已经穿了秋桐的新衣服，脸上扑了一点薄粉，果真十分美丽。
　　听了这一声姐姐，莺儿直恶心，怒道：“谁准你这样叫？”
　　“是少爷昨天与我说的。”
　　莺儿冷笑一声：“以后还是随秋桐叫太太罢。”
　　杏香蹙眉道：“姐姐不喜欢？”
　　秋桐气不过，夺进来：“你不拿镜子照照，算是什么东西，配和我们太太称姐妹么？”
　　杏香红了眼睛要哭。
　　“会做什么不会？会针线么？”莺儿不理会，只放缓了声音问。
　　杏香不答话。
　　“太太问话，要大声地答，谁叫你不长耳朵？提头儿，要说‘回太太’。”秋桐又插进来。
　　杏香低了头，开始擦起眼泪来，半晌方呜呜吞吞地说：“回太太，不会。”
　　“那会洗衣，会做饭？”
　　又是摇头。
　　秋桐冲上来：“你撒什么谎？从小里伺候师父师娘就什么都会，到了这里，就什么都不会了！谁信你。呸！以为自己是来做小姐的。”
　　莺儿心烦，觉得秋桐也是聒噪，却不加阻止，只道：“那你会唱戏，就唱一段贵妃醉酒来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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