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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非
守井老汉把锦书拿来一撕,只当是个不成的夙愿,轻易便烧了去。一寸焰的烛光,仿佛也叹人心似的,左闪右摆。
又是吁嗟一声道:“痴儿怨女。”
那声音往这井底暗室一荡,竟引来无数尘屑洒落,雨打似的悲凉音韵。
“那苗疆女子对陈大侠情根深种。误打误撞,叫她一味情蛊,把陈大侠迷得是晕头转向。陈大侠待她如此,她哪里舍得放手?”
原来回逍遥山庄后,陈奇延不负所望,功夫日渐高强。得此良徒,柳中远称霸武林的这个心那个心,无不日渐彰明。可这柳中远一生,偏生最是嫌恶世间儿女情长为情所困的种种,故而十分见不得陈奇延那痴傻模样。便急吼吼的往兵刃库寻来阿久,喝命道:“阿久。你把解药交与我。”
不承想,那女子竟是个脾性十分大开大合的。一听,哪里肯依允?果然回绝道:“柳师父。你待我不薄。我自当不负你,为你养出雄霸武林的癫蛊。可情蛊……师父。师父念在我与陈郎情投意合,苦命鸳鸯,放过我与陈郎。我阿久此生厮守之人,唯有陈郎。师父便是叫我替聂师兄井下试蛊,日日吃癫蛊千百,我也甘愿。”
言罢,阿久狠心。千恩万谢了一回这师徒情分,再当了柳中远的面,把一整瓶子解药一气吞干。
柳中远忿忿听了半日“陈郎”长“陈郎”短的话,只觉当头轰雷一响,怔了半日。方拿死眼盯脚边一地稀碎——仿佛药瓶子碎片个个成精,争着抢着要拿“陈郎”二字,来撕他心裂他肺似的。
忽“啊”的一声呛吼。柳中远抬了掌风,便朝姑娘腹处推去。
可怜阿久不及再唤一个“陈郎”,双目泪湿间,一头扎在旁的斧钺上。铁刃抹喉,含恨而去。
柳中远慌得身不由己。咬牙恨命啐过半日,方才肯藏去阿久尸首。又不辞长天老日的艰辛,急急往青弩帮一趟,见人便道:“陈帮主。苗疆女子害你儿不浅。”
陈帮主闻言,心下不免吃一大惊。埋头苦思一回,甚觉这姓柳的所言不差——养得老来香火如此,日日只会疼爱无边。岂能领个心狠手辣的蛊毒女子进门,情困阿延?
正是狼心配豺肺。二人情投意合似的彼此嘁喳几回。当日夜深,计议已定——只见柳中远忿忿走笔,拟来一沓伪信。陈六旬随手一揭,信中条条状状,不是那苗疆女子与柳老庄主的私情,便是那苗疆女子与柳老庄主的密语。柳中远一面唬来庄中弟子,吩咐將信塞至坊间说书汉子的醒木板子下,一面叮嘱陈六旬道:“你去听书。”
不出三日,说书汉子只凭一道吆喝,便生许大风波——信中字字句句,洒得满城皆风雨,鸡声并鹅叫。柳老庄主一朝竟成无德贪色,颜面尽失。柳中远得偿苦了老庄主,陈六旬称愿驱走小儿媳。唯剩一个陈奇延,不知所措,日夜不分,只愿对着一地瓶瓶罐罐说尽胡话。
柳中远便来稳抓陈奇延双肩,尽力宽慰道:“阿久含羞带耻离庄,行踪不明。事已至此。你不去尝那愁苦滋味。做回我庄中一等一的大弟子。”
陈奇延又是悔,又是恨。心下正是兵荒马乱无个开交,一抬眉,逍遥山庄的后山早已漫山馥郁。不觉计上心来,拍膛道:“师父。容我再出庄去,寻些江湖蛊毒秘籍回庄。”
言罢头也不回。出庄便乔作卖药酒的江湖骗子,走街串巷,凭一枝定情的物,一句定情的话,日日只管苦寻他的好阿久。
言至此处,守井老汉摁灭烛火,不禁呜咽几声。道:“阿久姑娘一个会使毒蛊的,哪里会不知,这天底下,最毒最蛊之物,不过人心。她怕不是料得她有今时今日,便早早写下一行血字,將这锦书并他二人一生痴情故事托与老夫。老夫千不该万不该,叫陈大侠见字如人,窥得苗疆女子誓死不悔的痴心,觅得老庄主不白受死的真相,酿出大祸……”
到头来,柳中远与陈奇延之间,终是生出个你不说明我不道破的莫名嫌隙。
一夜,陈奇延正往那漫山夹竹桃间一瘫,图个酩酊烂醉。一时甚觉相思入骨至深,唯恐非“殉”之一字不得解。遂仰天长嗟:“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可这一嗟,竟字字洪钟天鼓似的,叫那榻上翻来覆去的柳中远登时脑清神醒。
柳中远来指陈奇延烂醉的鼻子,嗔笑道:“悔了当初。简直目浊而不自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发昏,把你收作弟子。”
言罢一时收那狠心不住,竟招招使暴,拳脚相加,痛打了半日。
见陈奇延手脚绵软,恐此生再使不得弩,柳中远大笑一回,道:“我山庄功夫,你也不得要领。你既叛去,岂能好留你?断你筋骨,毁你经脉,不在话下。”
说着,一面把身一纵,又要发狠来打。一面咆哮不止道:“我来帮你解那当遭天打雷劈的情蛊!”
只见一招阴掌抵去,陈奇延怀间登时四劈五裂——骨崩如针,针针欲戳肺腑。
柳中远手脚如此这般喊打喊杀了半日,心下却早已情回意转,十分怜惜这个千年难得的奇绝筋骨,更十分不舍山庄有他时的江湖名声。心慌神乱间,竟一把薅来悬于井底正中的石骨。两招入肉,强撑断骨之下,以保一息。
那日一去,逍遥山庄便多出个江湖佳话来——再开庄门之日,便是逍遥山庄独霸天下之时。身中奇蛊之人,再是个骨瘦如柴的,也能筋骨奇绝,武功盖世。
守井老汉一脚抖去膝上尘泥,咕哝去了道:“一入江湖心怨怼,一夜白骨鸟惊飞……”
从一船渡江一碗肥鱼,至一书伪信一口枯井。宫则书垂眉喟叹一回。他便是想:这江湖里头,吃人的东西,有时候,不过“饿”之一字罢了。
全寄北將那锦书化作的灰烬一一捧了,收入陈奇延怀中。也咕哝道:“所幸这井底东西无毒无害。否则……与陈帮主的痴傻儿子双双归西,做对死命鸳鸯……岂不是吃大亏?”
言罢把眼一眨,转脸向宫则书道:“他若是去那阴司地方,与心上人再相遇一回……怕不是八抬大轿,也撵他不回?咱俩不如行个好……”
说着,早已屈身扬掌,于石骨三寸之上来来回回,比比划划。
宫则书只管一急,拦他掌道:“你作什么急?好歹……叫陈帮主再见上一面。”
全寄北只是心头一愕。不知何故,竟忽地十分慕起眼前这具悲欢无解的残躯来。
宫则书一旁正抬了巴掌,啪的一响,啐道:“还不走?是要我用八抬大轿撵你走?”
风雨馆外,早已不知风往何处,雨往何处。
全寄北怔呵呵的倚在窗前,看尽人来人往,看尽熙熙攘攘。不觉打起拍子,调不成调地吟:“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宫则书听了这话,不觉恍然一回。唏嘘道:“人生百年,哪个不曾历过那酣畅离别……倒是个十分……再寻常不过的事。”
言罢一气吃尽壶中烈酒,近去几步道:“不够酣畅。你再去打些酒来。”
“可是宫兄……你见陈家儿子那般死法,或者又说,那般活法……便不曾想过,不曾怕过?若是……你跟你的心上人……若是也遭遇这般……”
宫则书两指往酒壶铮的一弹。仿佛这一弹指,便能把他这日种种胡言乱语并没要紧的话一概杜绝了去。回绝道:“你乱想。不会的。”
全寄北接了酒壶,背过身去。笑叹三声:“何其有幸。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宫则书心下一怔。已然记不起有多少个心头一瞬,当真叫他觉着,眼前此人虽时犯疯症,时言癫话,其实还算规矩不赖呢?天底下又有几人几心,可曾试过在这世间万般尽皆熙攘的时日,意外有个人,靠在不远处,不说话的,共坐上三个时辰也不嫌累乏?
便在心头回他道:是啊。何其有幸。
宫则书猛地回神过来——全寄北早已一张古里古怪脸,正贴在眼前半寸不远处,不知何事。
轻声怨道:“宫兄。你今回独自一个去探那怪井,反倒是我又惊又险一回。十分说不过去。你与我说个誓先,我再去打酒来。”
宫则书十分不解这没由头的话,问道:“做什么?”
全寄北便又袖中摸出白玉箫管,打起拍子,吟:“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宫则书方说了个“我不是……”,欲言又止,眉眼紧蹙。
捱了半柱香工夫,见他眉间终是舒开来。全寄北方才又吟:“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始展眉……我忽记性上不来,你往下念。”
宫则书埋头想了一会儿,老实回道:“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全寄北登时哈哈笑如雷震天响,道:“信当如尾生。”
言罢拂一大袖,提了酒壶,拔步一道烟去了。
当日夜中,正当凭栏醉酒,谈天扪月之时,陆丑山推门而入,鬼祟身姿一如昨常。
逢人便道:“公子。陈帮主看他儿子那般模样,又再捋一遍这多年与逍遥山庄打过的各式各样交道,听过的闲言碎语,便什么都弄明白,也想明白了。”
原来大天白日里头,陆丑山挥汗跋涉,千辛万苦將陈奇延拖下马来。于那青弩帮大门前一立,只对陈六旬大声道上一句:“陈帮主。枯井下救回陈大侠。可人已经脉尽毁,周身如罹霜冻,怕是下半辈子只能在床榻上过。”便退开百步之远,十分担心帮中又再不分皂白,千弩齐发,万箭穿心。
只见陈奇延脖颈胸膛,伤淤肉腐,经脉迸挑,如抽丝剥茧,尽皆阴损歹毒——若非胸腹间一起一伏尚可明辨,青弩帮上上下下,怕是实在不知,陆丑山口中“救”之一字当从何说起。
得见此等梦里也不曾见过的噩形噩景,陈六旬五雷轰顶,又要大病一场似的,仿佛比咽下十斤蛇胆更是苦痛。
陈六旬东倒西歪,一口一个“吾儿”的浑叫。双膝扑地,长啸一声,接着又道:“你重过这青弩帮门,竟是万事皆非。从此往后,你是要独留我一人一帮,终日掩泪,悲尽千古,不敢眠不敢休不成?”
叹罢朝逍遥山庄的方向望去,破口大骂道:“好你个柳中远,当真是毒!”正痛骂着,忽地一头栽在陈奇延身傍。
陆丑山一五一十將此行种种说至口干舌燥。继而大叹三声。又道:“公子。可怜青弩帮帮中弟子。当年对着逍遥山庄,想着慕着陈奇延,一口一个‘大师兄’,叫得欢敞。头一遭见,竟是不人不鬼模样,自是要懵然大恸一回。个个又遭陈帮主一把涕泪纵横,活活淹成哑巴,不敢多言半句。眼下青弩帮里头,唯剩那弯刀客,还算是个清醒人物。”
陆丑山大吃三口酒,怀里摸出石骨。
全寄北心下正十分好奇,掌中却早已將那截石骨据为己有。询道:“丑山。我与宫兄,逍遥山庄石骨之事,可只字不曾向陈帮主提起。”
陆丑山登时挨下什么天大夸赞似的,喜之不尽道:“公子。容我老陆大言不惭一回。我口中三寸,上天入地,翻弄人心。只不过道了一句:‘石骨本是成双成对,另一截在我家公子身上的。’陈帮主便深以为,陈奇延怀间这物,便是那苗疆女子下的情蛊。”
全寄北噗嗤笑道:“你戳人痛处。可使不得。成双成对……情之一字,你糊涂心肠一般的人物,明白个什么……”
宫则书接下石骨,左三掌右三掌的,翻来覆去捏过七八回。开口问道:“老陆。陈奇延若少去这截石骨,怕是撑持不过三日。”
“宫、宫大侠。你莫瞎操这个心。我诓陈帮主在先,算我做人不本分。可陈帮主心头有桩大悔。诓他的话,入心得很……说是即便只剩一日,也不愿再做下棒打鸳鸯的肮脏事。死活要我把这石骨拿走,才算心安。”说着,陆丑山忽地顿声,思过几许,又道:“二位公子。逍遥山庄那头……我心下忐忑。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可庄里忽地拳剑不休,十分不同往几日……”
这厢,枯井外种种,正无端惊煞旁人——那老汉仍是千年如一日的,守在井外。可眼下半截身子已遭木盖压实,手蜷脚缩。井壁的溅血尚在热腾,仿佛还不曾断下魂去。刿心鉥目处,风雨若醒,亦不敢羡这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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