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小病秧子

　　一切好似从未变过。

　　她依旧一个人被困在樊笼之中，身边除了自己孱弱的心跳，再无其他。

　　而当年那只误入樊笼中的“鸿鹄”，只是短暂地停留片刻。

　　她在这短暂地拥有过后，马上就学会了何为失去——失去重要之人、重要之物的感觉，大概便是心中生了个，永远无法填满的巨大缺口。

　　甚至于，这个缺口并不是几日间长成的，而她亦不是这两日才学会何为失去。

　　这个缺口大概在年少时，在无数次，鲜活的小沐辰和病弱的小苏玥的对比下，便已初见端倪。

　　直至三年前沈沐辰出征塞北之时，这个巨大的缺口才彻底长成。

　　而后它又在对沈沐辰的担忧中扩大，在对沈沐辰的思慕中扩大，在沈沐辰一封封捷报中扩大。

　　鲜活与病弱，强盛与凋零，坚毅与怯懦……这些云泥之别时刻都在提醒着苏玥，她正在失去他。

　　后来三年已过，沈沐辰终于在广阔无边的世界里，成了真正的大英雄，而她亦彻底失去了他。

　　……这些关于失去的通过，她早已知道，早已习惯。

　　可在被救回来的那几日里，她就像一个自欺欺人、饮鸩止渴的丑角，贪婪地沉溺在沈沐辰炙热的怀抱中。

　　而当这一切幡然醒悟之时，除了心间又添的新伤，再无其他……

　　苏玥就是这样不断审视着自己的新伤，许久，许久，许久。

　　久到，有那么一刻，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来自生命的漫长凌迟。

　　一如过去三载那般，一如过去十余载那般。

　　早已麻木的心，应该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

　　半刻后，当苏母踏进潇湘苑的内寝时，看到的便同和过去一样，安静乖巧地坐在角落里的苏玥，并未察觉异样。

　　相反她看到恢复成往昔模样的苏玥，甚至有些许欣慰：“玥儿，身体可是有所好转了？昨日来时，你还只能虚弱地卧在塌上，而今已然能坐起来，真真是极好的。”

　　苏玥僵硬地抬眸望过去。

　　今日的母亲，一改往日的雅致之仪。身着一袭海棠花镶边的罗裙，配着发间摇曳生辉的蝶玉步钗，将其原本的芙蓉面，趁得更加华美绮丽。

　　苏玥心想，母亲今日的心情大概是极好的。

　　可她此时此刻却无法像往日那般，扯出一抹笑来迎她。

　　遂，只是低声应了句：“约莫是好了大半。”

　　苏母闻言，喜笑颜开地上前拉着苏玥的手，嘴里念叨着：“甚好甚好。为娘昨日亦找大师替你算过，经此大劫后，余生都必平安顺遂。
　　这往后你就安心与世芝，过日子便好。在府上事事有我，在府外有你父兄，无人能将你欺了去。
　　不过，玥儿你也要对世芝好一些，细想这三年来，世芝对你如何，对我，对你父又如何，我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可我听底下的人说，他方才又被你赶了出去。玥儿~你们既是要彼此携手共度一生之人，便要学会互相尊重，互相体谅，互相付出……”

　　苏母苦口婆心地说了许久许久，苏玥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苏母有些说累了，苏玥才不辨真伪地，似往常一般答了句：“我晓得了。”

　　紧接着又听苏母问道：“对了，为你新选的那婢子江儿，用得可还顺手，怎不见她在屋内侍候？”

　　“母亲，芳慧到底在哪，为何这么久未见她？”苏玥不答反问。

　　苏母明显愣了一下，而后颇为自责地说：“为娘却是不知。那几日你被歹人虏去后，我因伤心过度，无暇顾及府内之事。约莫你父亲是知道芳慧下落的，甚至也有可能是被他带走的。可他眼下又正忙着彻查那桩将你卷入其中的皮肉案，每次回府都风尘仆仆十分疲惫，为娘又怎能因这等小事去徒增他的烦恼。”

　　闻此，苏玥心下一沉，事发后母亲因为忧思过度，无法主事倒是在她意料之中。可听其后话，极有可能是父亲将芳慧带走的，在那个时机带走她，也就意味着，芳慧极有可能与这桩皮肉案有莫大的牵扯。

　　苏玥心下满是震惊，她已不敢继续联想下去。不仅是因为担心芳慧现在的处境，其内心深处亦有些害怕，害怕芳慧真得和芳依里应外合过。

　　苏母看着苏玥变得有些沉重的脸色，赶紧补充道：“不若等你兄长归家后，你问问他。他此次被擢调回京后，负责的也是这桩案件。”

　　“兄长何时下值？”

　　“申时他便能从京兆府下值归家。对了，玥儿，方才我还未来得及同你说，半刻后我邀了城中最好的媒人到府一叙，为你兄长说媒。待你兄长回府后，你也多说些吉利话，沾沾喜气。”

　　一语话落，苏玥便明白了母亲今日，自进门起便一直挂在脸上的喜色，从何何来。

　　但苏玥亦很想问上一句——好人家的小姐，真得会愿意嫁给兄长这般人吗？如若今日是我被说媒说给这般人，母亲你可会难过？

　　可苏玥半响也未开口，或许她永远不会将这话问出来。

　　因为她惧怕着母亲的眼泪，亦无法说出任何令母亲伤心的话。一直以来，她都只需半真半假地顺从，半真半假地答“晓得”便够了。

　　苏母不知道苏玥心中所想，又自顾自地感怀起来：“想来你兄长也算是苦尽甘来，三年前只因年轻气盛，处事鲁莽了些，就被你父亲狠心地下派到地方历练。致使早已弱冠之年的他，迟迟未能娶妻。想那京中与他年龄相仿的士家子弟，哪个不是早早地就娶妻生子……”

　　苏母又断断续续地说了许久，才突然想起宴会时辰将近，匆匆起身离去。

　　苏玥的耳边终是清净了片刻。

　　可天不遂人的是，柳世芝又马上背着医箱走了进来。

　　不过柳世芝不似苏母那般只顾着自说自话，毕竟他今晨亲眼看到，甚至参与了苏玥将沈沐辰赶走的所有始末。

　　是以，自进屋起，他便极有眼色的观察苏玥的反应。

　　虽未见苏姐姐似昨日那般悲切，但柳世芝有些担心其是表而不发，故“善良的柳世芝”一边上前为苏玥施针治病，一边准备以过来人的姿态，对她开导一番：

　　“苏姐姐，要我说这情字一事，最是伤身伤心，你本就病弱，远离些或许也是好事。”

　　苏玥垂眸未回话。

　　柳世芝只得加把劲继续劝慰道：“况且，那沈沐辰归京后，短短三日驭女九十的风流韵事，你当也听过许多。细细想来，如此做派，就你这病恹恹的身体可是完全承受不了他的，不过一夜就会被折腾坏的。”

　　“而且，你这虚败体弱的身体，可是我从我父亲手上继承过来的。我用心医了你三年，比之父亲在时，只好不坏。你可要好好对待这具身体，这可是我医术超群的活生生证明啊！”

　　“还有，这几日未见你咳喘，许是我的新方子起了效，想来我的医术又精进不少！！！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快入夏了，天气转暖，你肺虚之症有所缓解，才未见咳症。
　　我一会，去药房翻一下你往年的咳止时间。如若今年提前，那必是这方子有用，我便不必再换其他方子，只在这套方子上加以改良便可。

　　等再过几年，待华佗在世的我将你身体的所有病症，通通调理好。介时你也不用被困于此，你也可以和京中那些贵女们一起结伴踏青游春，自在逍遥去。”

　　说到此处，正在施针的柳世芝，抬头给了苏玥一个最单纯、最真挚的笑。

　　苏玥虽已不再相信能被治好这类话，但彼时她也仿佛被柳世芝的真挚感染般，久违地露出了一个真挚的浅笑。

　　苏玥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悲切的，是自怯的，是自弃的。

　　但她有时候亦是无比幸运的，因着她身边总是围绕着喋喋不休的人，围绕着爱她的人。

　　他们总是在笑着，替苏玥诉说着自己，诉说着别人，诉说着世间。

　　这些所有喋喋不休中的热闹，所有诉说中的真诚，亦成为她未将自己彻底遗弃的原因……

　　.

　　可沈沐辰却并没有她这般幸运，因为他的世界只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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