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

　　要是给四班学生发一张“初一学生适应中学教育情况调查问卷”来评价他们将近一个月的学习生活，多数学生都会在“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确”几个选项里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用赵晓霞的形容就是：“上一个月学了老师没见着几面，作业倒是一样儿不少，日子过得像屎一样。”

　　作为全县唯一配有保送名额的初中，县十中推崇“兼收并蓄、海纳百川”的教育办学理念，建校四十年来积极响应政策号召，历任校长都重视乡镇人才的发掘引进，欢迎寒门学子入校读书，走上改变命运的坦途......

　　这段话出现在校史馆门前的告示板上，把“招收乡镇学子”当作学校的一大特色展示给众人。每每有上级领导前来视察，这里都是领导们光顾的第一站，也是馆内无数摄影作品的取景地。

　　这些乡镇小学里的佼佼者来到县城，除了能得到领导们的心灵关照以及合影机会外，在学业上从来没有受过什么特殊照顾。校方管理者在潜意识里认为村里来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小学阶段学到的那点东西连皮毛都算不上，保送过来的顶多算是矬子里拔大个儿，上不得台面。

　　细数建校以来那些考入重点、为母校争光的孩子，十之八九都是县城人，村里来的学生不是中途辍学就是念完种田，没有几个是真真正正铁了心撞破头也要往上念书、往外考的。

　　因此校方在分班问题上也是有意为之，让村里孩子扎堆儿，老师派得也随意，只要不惹出杀人越货的大事，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班的老师大多也心里有数，重点知识一讲，作业一发，就算完活儿。这样的逻辑在十中逐渐形成体系，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开学一个月，除了语文老师康丽晶尽职尽责、按时按点地上课，其他几位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像体育音乐之类的学科，老师一概体弱多病、家事繁多。

　　最离谱的是教地理的那位，课上一半儿突然没了兴致，就又打喷嚏又卡嗓儿。这时门外往往会出现几个面色凝重眼含热泪的学生，以手掩面哭诉道：“老师老师，您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出事儿啦！”老师毫不惊讶地问什么事，门外那几位就一脸错愕地对视一眼，然后说：“是、是您女儿......她、她她她跳楼啦！”

　　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地理老师的宝贝女儿跳了六次楼沉了两回井。后来赵晓霞一见她来上课，就侧身跟宛秋说：“来，咱哥俩今儿赌一把，看看她那好闺女是怎么个死法。”

　　要是给四班学生发一张“开学以来各学科难度排名”，代数、几何、英语保准稳居前三。对初一新生来说，这三科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儿地学尚且有点难度，更何况老师放挺儿学生散羊。

　　代数几何倒还好，用的都是一套思维，最终拉分的都是计算，这帮孩子靠自己那点儿小聪明还能应付。最为难人的就是英语，语法知识点老师不讲那就是不明白，整本书十几篇课文整个一七荤八素、狗屁不通。

　　英语老师林芳讲课更是有一套自己的神奇逻辑，她打着“听说读写四管齐下”的旗号，扬言要一学期抓一项，等到初三上学期总复习全班学生的英语能力就能突飞猛进，比吃了聪明要还灵光。

　　林老师此人，出言必践、身体力行。这一个月以来，她每天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左手热水杯右手录音机，进门就说：“同学们把教材翻开，从第一页开始听录音跟读。咱们多听多记，慢慢地练语感，给初三上学期总复习打好基础......”

　　英语课上最煎熬的时刻就是那录音机经常卡带。林老师放下热水杯，不紧不慢走下讲台，和死在原地的录音机对视半分钟，然后深深一声长叹，转脸对学生说：“同学们不好意思哈，今天机器不太好使，耽误大家时间了。这样吧，课代表在哪里？到前边来，领同学们接着读。”

　　郑旺垂了半节课的脑袋豁然从桌下抬起，脸上的颜色可谓是瞬息万变，堪比川剧变脸。

　　国家级评论家赵晓霞女士这时又靠上宛秋的桌面，指着郑旺的方向嘀咕道：“这叫什么？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宛秋垂下目光稍加思索：“......我觉得像是‘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赵晓霞：“啊哈，是是是......宛大才子当真是好文采！好文采！名不虚传啊哈哈哈......”

　　“......”

　　“......”

　　他们这边开着赛诗会，郑旺那边扯着一脸苦相在讲台上念道：“问埃炉客爱特儿嘚死钙，婀捣个康姆赫尔安德爸客德爱特蜜，‘戊夫！戊夫！’......”

　　全班同学：“......”

　　林芳老师：“......”

　　这等奇人奇事在四班五班屡见不鲜，见惯了世面的学生们逐渐也锻炼出一副“凡事情别较真，万事往开看”的慈悲心肠，上课铃一响就自动入定，四十个脑瓜一晃一晃，恨不得当场圆寂。

　　在经历了一个月的魔幻式教学之后，87级学子迎来了中学生涯以来的第一次月考。考试安排在国庆假期之后，假期作业就按照年组统一规定留模拟试卷。走读的学生怀抱十几套复习思考题，背上沉甸甸的书包，欢欢喜喜回家去；住校的同仁手拿比脸还干净的教材，立立整整宿舍待。

　　男生宿舍每间十二人，屋里一张长桌配有十二把靠椅，桌子中央摆着台灯，昏黄的光线照视野。

　　考虑到来往路费成本，这帮住校生十一期间多数还要留守本地。一群孩子凑到一起难免要疯玩疯闹，前六天基本上从早到晚基本没一刻消停。直到第七天下午，孩子们才想起来作业，想起来考试。宿舍里可谓哀鸿遍野、鬼哭狼嚎，学生们三五成群聚在各个角落，穿换着几乎空白的试卷儿，从脑海的犄角旮旯里搜罗老师上课讲的重点内容，教材笔记满天飞，好好的寝室愣是给造成战场。

　　吃过晚饭，孩子们老老实实围在桌边，人手一摞卷儿，不时再翻翻教材。

　　宛秋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嘴里叼着笔杆儿，正埋头苦思一道几何题。他做完的试卷都堆在桌角，卷面上圈圈点点做满标记。

　　冯建国盯着宛秋手边的试卷，屁股连着凳子，朝窗根儿底下缓慢挪动。他每动一下，整条长桌就发出“吱嘎”一声响，带得桌子中央嘚那盏台灯一阵晃荡。

　　“那个......咳咳，呃......你、你也看这道题呐？”冯建国手拿一张地理卷，指着上面一道选择题，对宛秋干笑道，“要、要不咱俩研究研究？”

　　宛秋抬头看他，目光错愕：“......怎么研究？”

　　冯建国放下地理卷，紧挪几步凑到宛秋身边：“怎么研究？互通有无呗。咱俩交流一下思想，你不会的我兴许会，我不会的你指定行。咱凑一块儿，熄灯之前肯定能把作业都写完。”

　　宛秋看着他没动。

　　冯建国抬手搔了搔脑勺，指着桌角那摞做完的卷子，干笑道：“你就说你还有哪科没写完吧。”

　　宛秋：“......几何。”

　　“没别的了？”

　　“......嗯。”

　　“那......几何还差多少？”

　　宛秋用笔尖点了点卷面。

　　“一张卷？”冯建国瞪大眼睛。

　　“......”

　　冯建国伸长脖子细看那张卷子，除了最底下拿到解答题外满篇卷子都填得满满当当。他两只眼睛像是要瞪出眼眶，龇牙咧嘴道：“就......差一道题啦？”

　　宛秋：“......”

　　冯建国像见着了什么珍奇物种，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陡然扯起嗓子冲身后吆喝了一声：“嘿呦喂！快来看呐！这儿有个神人的把十几张卷子都给写完啦！”

　　岑寂已久的寝室突然就炸了锅，孩子们饿虎扑食一样朝那摞试卷扑来，此起彼伏地嚎叫——

　　“哎呀妈呀，谁这么丧尽天良背着咱们写作业？！语文阅读题答案有没有？赶紧的，让兄弟看一眼。”

　　“代数英语有没有？快借我看看，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政治选择题有吗？”

　　“历史第十五题......”

　　“生物识图......”

　　“......”

　　“......”

　　宛秋把几何卷纸护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群人把桌角的试卷扫荡一空。

　　悬崖在前，狼群在后。他想起这么一句。

　　月考成绩可想而知，四班不说是全军覆没，也当得起溃不成军。

　　排考场前三毛忘了给考场号，全班四十个学生挨个考场乱窜，有十几个等到考试铃响半个钟头才找着地方，气得土狗跳脚骂。准时进入考场的又不知道试卷长什么模样，数学卷少发了一篇儿都浑然不知，不出四十分钟，答完一张就原地躺尸，鼾声如雷，两个监考老师轮番上才把给晃醒。

　　三毛判卷的时候就有好几个监考老师找他告状，说他带的都是些什么玩意，脑子里除了面粉就是水，一咣当就成浆糊。一个两个还则罢了，十个八个都来兴师问罪，三毛面儿上就多少有些挂不住。

　　他猛地把手里的红笔一掷，高声道：“那我能咋整？！怪就怪这帮玩意没见过世面，摊上他们我才是倒了血霉！”

　　月考成绩发下去，一看年级排名，四班五班卧龙凤雏彼此彼此，都是倒着的数一数二。四班以0.66分的成绩稳超五班，成为倒数第二，三毛看着遍地飘红的成绩单比吃了黄连还膈应。

　　他指着成绩单，面目狰狞冲着全班学生来回比划，嘴里叽里呱啦蹦出几个字节，一口老痰卡在嗓子眼儿，咳得他差点没把心吐出来。

　　终于赶在下课铃响前，三毛老师颓然坐在讲桌边，身心俱疲地摆摆手，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算了算了，就这样儿吧。你们有好儿才是天大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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