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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任
君息霎时呆滞住。
无论是在他的记忆中，还是在他前世今生的梦境里，它都应该是张狂的，矫健的，桀骜凌厉的，甚至暴躁骄横的，又漂亮又威风的模样。
就在这时，他仿佛听见一个无喜无悲的缥缈嗓音问：“今受此刑，可有怨？可有悔？”
另一个声音咬牙切齿般答道：“无怨，不悔！”
壁画中轰然又是一阵雷霆，天谴般狂暴。那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匍匐在台上不知为何受这等酷厉天刑的是他自己。
魂魄深处遽然传来一阵碎裂般的疼痛，刹那传遍全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锤自半空砸下，将他砸成一滩血肉，痛到几乎当场魂飞魄散，神识都一片空白。
如同曾经的散魂鞭之刑。
一片纯然的虚无中，君息似乎又见到了那人。
那人仍是仅有一个背影，周身仙泽漫漫，身形高挑，峨冠广袖，宽大的腰带束出一把劲韧腰身。
是那次受完散魂鞭之刑后，他梦中见到的那人。神识混沌中，他竟依稀记起那人是谁。
承天命而降生的东荒第一任神帝、纯阳先祖，帝息。
据说与他形神皆似的帝息。
仍是在那座仿佛弥漫着远古鸿蒙气息的巍峨神宫中，却已经没有了那个宽广如海的金鳞池，也没有了池中张狂傲慢的远古神物。
只听帝息和缓含笑又带了点无奈地道：“它如此不驯，只怕不能心服于孤。”
那个不知从哪传来的恢弘古老、无喜无悲的嗓音回响在天地间：“你是它命定的劫数，它又何尝不是你命定的劫数？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帝息静了一瞬，仍是和缓道：“谢过祖神点化。”
眼前的一切景象骤然扭曲，化成烟云。绝对的黑暗灭顶般当头扑下，仿佛连呼吸都一时停滞，几乎令君息错觉即将死去。
神识模糊中，那个冰冷而缥缈的嗓音却在他耳边说：“他说你是我一生的劫数，只有你彻底死了，我才能真正解脱。”
“我可以不必耗尽修为换回你一缕残魂，任凭你应劫羽化，消散在天地间。”
那嗓音停了一下，道：“可是，我……”
这次，他终于听清了最后几个字。
“我舍不得。”
那不知属于谁的嗓音说，舍不得他。
所有意识蓦地烟消云散，他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待到君息睁开眼睛，却已在寝宫之中。视线所及之处，床帐帏幔尽皆换成了白色，犹如下了一场暴雪，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已然享年。
他招来宫人询问，方才知道他昏迷不醒已经数日，期间确实有王侯薨逝，只是另有其人。
于他而言，时日颇久。但于外界而言，却又太过短暂。
彼时因着前任二圣突然“圣体抱恙”，仓促逊位，且继任的又是所有候选者中最不被看好的两个年轻人，纯阳上层诸权贵世家早嗅出了不安的意味，暗流涌动。
宣武侯与老祭司筹谋已久，清洗势在必行。雷霆手段之下，天街贵胄一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更不知道有多少先纯阳王的忠臣被发配、流放、贬谪。
王城上空很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血气，朝堂上的面孔换了近一半。
新任二圣的登位大典尚未举行，就在这短短数日中，王宫中已然传出了前任纯阳王薨逝的消息。一时间，国中遍挂白幡，全族素衣缟服。
登位大典与国丧撞在一起，在纯阳漫长的历史中从未有过。再加上王城中浓烈的血腥味，怎么看，都透着点不祥的意味。
新任大祭司似乎受了严厉的惩戒。等到他能自行走动，参加登位大典，君息第一次在天启殿上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脸色比那天刚刚受伤之时更难看。
自然，眼中的恨意也更深浓。
君息如同提线偶人般随宫人、礼官的指点走着过场，心里却直觉有什么不对劲。
进入幻境后直到现在所经历的，与前世也算大差不差；但在他印象中，作为纯阳王，继位大典上，除了随时能传送到纯阳任意地点的空间秘宝山河图，还有琴心石需要一并传承。
山河图历来融在王君的神识中，纵然它随着刚刚薨逝的先纯阳王进了棺材，但琴心石是传说中创世祖神的伴生宝石，祖神羽化归于天地前，更是将自己一半神力封印在其中。
在他前世的经历中，这是件极其关键、极其重要、象征着纯阳王为天地祖神所认同的身份、甚至能惊动洪荒神魔的物品，绝不可能就此失传。
没有琴心石，就不会招来天魔恶念；没有山河图这个空间法宝，他就不可能在那天晚上按天魔恶念的指令，抽出魂魄躲过少昀，去求见神尊师徒。
依照心魔幻境的构造法则，关键物品和事件不可能被遗漏；但如今，大典过场都快走完了，这两件物品却全然没有任何人提起，就仿佛它们从来不存在。
是他的记忆错乱了？还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这两件物品确实并不存在，那又说明了什么？
从前他一直以为他的重生是时光倒流，回到了尚在学宫求学之时；莫非他重生后的时空，与前世经历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
又或者说，受无相镜开启的影响，心魔幻境已经开始偏离他的记忆了？
他兀自想着一堆乱念，突听一个嗓音冷冰冰道：“眼下你身居王位，还是喜欢走神，难道是亏心事做多了，令你总想要逃避？”
被这充斥着恨意的声音一激，君息原本绕着五荒神界转了几圈的神识立时收拢，从容回道：“习惯了。”
继位大典已经完毕，按照规制，前任二圣薨逝，继任者需守灵三日三夜。如今他所处的，正是先纯阳王的灵堂。
灵堂里白幡飘摇，侍奉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被全数遣到了门外，只有他二人守着一口硕大的漆黑棺材。无人开口的时候，一派死寂的阴森。
连他都换了一身素服，少昀却仍是一身烈焰般的红衣，配着一副如冰似雪的森寒面容，在这非黑即白的地方，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冷峻。
且诡异。
厉鬼见了他，怕不是都得吓哭。
如今的大祭司虽然仅仅是个幻象，暴躁易怒一如当年学宫时的少昀，却总归比重生后所见的前世恶魔顺眼多了。
一念及此，君息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人咬着牙道：“你笑什么？”
新任纯阳王站累了，往蒲团上一坐，靠在棺材上，仰头看着他，散漫道：“孤为什么要告诉你？”
本就恨意深浓，被这般近乎挑衅的话一激，少昀当即暴怒。
那人竟然在他面前自称“孤”？！竟然反抗于他？！
躯体遽然被什么死死束缚住，剧烈的疼痛刹那间传遍君息全身，肌肉不自觉地抽搐颤抖着，却全然无法动弹。
纯阳三大势力中，司掌军|权的“宣武”以武扬名，自不必说；大祭司素来研习各种法咒，神秘莫测。
只有王君，因着久居宫禁，且长期为政事所累，因此几乎向来是三人中武力值最低的存在。
抛开重重护卫、各种法宝禁制不谈，单论体能和修为，王君其实不难对付。
纯阳王对上大祭司，根本不够看的。何况新任王君因着只有一缕残魂，原本就较常人孱弱许多。
剧痛中，君息勉强低头一看，却见无数漆黑的藤蔓自身后而来，将他严严实实束缚在棺材前。藤蔓上密布着细而尖锐的刺，深深扎进皮|肉中。
一身素衣霎时血迹斑斑。
数根藤蔓立刻伸过去，强行将他的头扳起，直直对着少昀，让他的眼里只能落下那个红衣如火的身影。
他的面颊和脖颈也立刻沁出了一行行血珠，渐渐浸染了衣领。
但施暴者似乎也并不轻松。
许是此前被老祭司所伤，又刚刚受过责罚，眼下强行御使法咒牵动了伤势，他唇角又涌出鲜血。
然而眼下，他全然顾及不到，任由血迹滴落在红衣上，更显得说不出的凶煞狠戾。
眼前的场景令他眼神刹那恍惚，原本暴怒到杀气腾腾的人甚至呆滞了片刻。
威仪与艳色并重的君王被捆缚凌虐，眼尾泛红，一身鲜血淋漓，却又无力反抗，只能被迫看着他，承受着他所给予的一切的屈辱模样，像是无端勾起了潜藏于他神识深处的什么记忆。
忘了是在什么时候，甚至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仿佛是失落于岁月长河的某个片段中，他曾长久将这人囚|禁在某个空间里，全然无视他的反抗，肆意妄为。
即使只是快到完全抓不住的片段，已足够唤起他的感知，激起他神识的回应，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耳畔甚至似乎还回响着那人沙哑的哭喊哀求。
然而以记忆中他们的过往经历和如今的身份，这本就是绝无可能的事。
纵然他再如何不甘心，纵然整个部族和他们历来敬奉的传世律令于他而言不比几茎枯草、一张废纸重要多少，但倘若果然因着他与君息的逾越之举触怒了天道降下天罚，身为王君，犯下如此大错，即使只是被动，也必将承了这灭族的罪孽。
但新任大祭司好像天生在某些人的事情上有点缺心眼。纵然他所记得的那些过往其实都有些模糊且混乱，甚至是残缺不全的，只有留在他神识中的情绪和感受突兀而鲜明，他也并没有觉得太过不对劲。
比如说，他从来都认为君息天生就该是属于他的，天生就该仰视他，顺从他，被他所征服，掌控一切，却没想过为什么；
又比如说，眼下他认为君息背叛了他，辜负了他的情意，却也没仔细想过他们走到这一步之前的所有经过合不合理。
所有的念头有如疾风闪电，飞掠而过。至于更清楚的，他一时想不起来，也没有去想。
君息忍着剧痛，一阵阵倒着气，却犹自微笑道：“大祭司如此能耐，不如帮孤问问他，还有什么东西被他带进了棺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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