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

　　上车时，林茗犯了难。程轩说坐在前排回头不方便，不肯坐在前排；林茗自己要坐在前排，他也不让。林茗想了想，来的路上陈熠然只顾看着窗外，一脸不想理他的样子，正想问问陈熠然想不想坐前排，话还没出口，陈熠然就拽住了他的袖口扯了扯。
　　正弯腰钻进车篷的程轩忽然停下了，站起来笑着朝他俩看了一眼：“熠然这么大了，还怕生？”
　　陈熠然嗯了声。
　　林茗无奈，于是两个青年一个少年只得全都挤在后排，给司机逗得直乐：“我说三位大帅哥哎，不挤吗？”
　　林茗尴尬道：“挤挤暖和。麻烦师傅，还是来的地方。”
　　他暗中朝陈熠然看了一眼，陈熠然这次没再看窗外了，只是一幅乖顺的表情，低头看着林茗的手。林茗想到，去年比这个时候晚一些，他第一次带陈熠然去看星星，陈熠然靠在他怀里的时候，脸上就是这样柔和的五官。
　　他想了想，他的确没怎么见过陈熠然和学校以外的人打交道。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陈熠然怕生。
　　既然怕生，还凑这热闹做什么。林茗心里叹口气，伸出手心去，安抚性地拍了拍陈熠然的手背。
　　“程轩这次出差是去哪里呢？准备在这里待几天？”
　　“上海。明天就该继续出发了。”
　　“哎，去上海好像不路过我们这里呀？”
　　“有一站和这里离得不远，就顺路过来看看。”
　　“哦哦，是S站吧？确实离得不远。”
　　陈熠然此刻忽然开口道：“程轩哥哥怎么不坐飞机去？”
　　程轩愣了下，爽朗地笑起来：“因为我们公司太穷了嘛，坐不起飞机的。”
　　林茗跟着笑道：“别听他的。程轩哥哥自己开的公司，可厉害了。”
　　程轩歪过头来，眨着眼睛看他：“你真的这么想吗？”
　　林茗很自然地点点头。
　　程轩于是缓声问：“那我让你来给我当副手，你怎么不来？”
　　林茗不好意思道：“那个我真的做不来的。我只喜欢当老师，估计也只能当老师。”
　　“哎呀，居然忘了问你，你在高铁上吃东西了吗，需要现在去吃一点吗？”
　　程轩仍然笑眯眯地：“没，但是我不太饿，现在吃的话也吃不进去，晚上再说吧。今天不是周五吗？熠然怎么没上课？”
　　“我生病了。”
　　“这是怎么了？林茗，你怎么不带熠然去医院看看？”
　　“看过了，医生说多休息就好了。”
　　林茗张口结舌地看着陈熠然对答如流地胡说八道。
　　“那等下我和林茗哥哥送你回去休息吧。”
　　“宿舍楼现在进不去。”
　　“送你回家呢？”
　　“我没有家里的钥匙。”
　　“这可怎么办呢。”程轩摊手笑了笑，“能让熠然来接已经是我的不是，要是熠然再跟着我和你林茗哥哥东奔西跑地休息不好，我罪过就大了。”
　　林茗想，程轩真是谦卑又体贴，是陈熠然自己闹着要去的，怎么就成他的不是了。
　　陈熠然似乎也停下来想了想这可怎么办，然后开口道：“哥哥，你带我去你的公寓吧。”
　　林茗吃惊地看了陈熠然一眼。他看陈熠然这意思，是打算生物晚自习也不去上了。可是他总不能现在戳穿他，说你刚刚打球的时候都杀疯了，怎么就休息不好了。看来，他不仅欠数学老师一个解释，还欠生物老师一个解释。真是作孽，古往今来，帮着弟弟逃课的哥哥，帮着学生逃课的老师，他应该是第一个。
　　“好...那我先送熠然去我那里，然后程轩，我带你出去转转。麻烦师傅，去一中家属楼。”
　　“得嘞！”师傅痛快地答应。陈熠然也没有表示异议。
　　林茗对着程轩道：“不过我们这是小地方，没什么好玩的，只怕你觉得无聊。”
　　“跟林导在一起，怎么会觉得无聊呢？”
　　林茗无可奈何地笑笑，“怎么又想起这个来，不是说好毕业以后就不提了吗？”
　　“熠然知道吗？”程轩忽然叫他，“你哥哥在大学里外号叫林导，既是导师的导—因为每到期末他都给我们划重点，也是导游的导——北京那么多博物馆，他都能讲解地头头是道。”
　　林茗颇有些为难地揉了揉眉心：“我没有那么多学问...你们总这样叫让人觉得很羞愧。”
　　“哥哥不喜欢的话，就别那么叫了吧。虽然哥哥肯定是当得起的。”
　　程轩的表情凝滞了一瞬，林茗的表情也有点僵硬。他的确不太喜欢这个称呼，但陈熠然这突然的表述是不是也太直白了，毕竟是他刚认识的长辈...
　　陈熠然继续淡然道：“程轩哥哥可以叫林老师，反正表达的意思都差不多，而且哥哥现在也的确是老师。哥哥每天都在替我们划重点和讲解呢。”
　　程轩恢复了平素的笑容，似乎丝毫没有被那勒令所影响。
　　“那我就叫林老师。身为林老师的同龄人，”他顿了一下，“能叫一声林老师，真有种奇妙的感觉呢。”
　　“只可惜程轩哥哥回不到我这么大的年纪，能坐在林老师的教室里听课。”
　　“没关系，能和林老师共度七年大学时光，已经对林老师的能力有了充分了解了。”
　　“好羡慕啊，”陈熠然忽然笑起来，“要是我也能和哥哥一起上大学就好了。可惜我作为弟弟，比哥哥小好多，这辈子几十年，恐怕只能让哥哥一直等着我了。”
　　程轩不再说话了。陈熠然也收了笑容。
　　林茗用古怪的目光看了眼这俩人，他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干听着别人的议论和夸奖真是让他如坐针毡。
　　他和程轩又随便聊了些什么，陈熠然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他身上。待到出租车回到一种家属楼门口，林茗正想将钥匙拿出来，陈熠然又拽了拽他的袖口。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就算是怕生，也不能黏人到这个地步。
　　林茗欠身朝程轩歉意地一笑：“抱歉，程轩，你稍等，我送他上楼。”
　　程轩微笑着点点头。
　　一路上，陈熠然都没有要说些什么的意思。也许真的只是想让自己把他送到家门口吧？林茗想。
　　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并肩而行。快要到家的时候，陈熠然却突然直直向前倒去。林茗心里一惊，狠狠拽住他的一只胳膊，才没让陈熠然头朝下栽楞下去。
　　“熠然！怎么了？”陈熠然趴在他胸前，林茗慌乱抬起他的头，去看他的脸。他这才发现，陈熠然不知什么时候起，面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毫无血色。先前他竟然没有看到！
　　“熠然！没事吧？怎么了这是？熠然，跟哥哥说句话，熠然。”
　　陈熠然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抖，只叫了一身哥哥。
　　林茗半扶半背着他向前走去。少年的身体比他结实好多，但他丝毫觉不出沉来，只想着尽快到家。等到他终于让陈熠然在床上躺好，他站起身来想去拿口袋里的手机，陈熠然却伸出一只没有力气的手，轻轻地攥住了他。
　　“哥哥，不要走。”
　　“我怎么可能会走，”林茗狠压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我给诊所的张大夫打电话，让她过来看看。”
　　陈熠然松了手，又摇了摇头。
　　林茗坐在他身边，忍不住有点着急：“听话，熠然，你知道哥哥现在有多担心吗？”
　　陈熠然似乎有意要堆出一点笑意来，但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而且又被苍白的脸色所衬，这笑就十分的苦。
　　“不用医生，哥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陈熠然的声音轻轻地，“你想听吗？”
　　“当然要听！”林茗几乎要站起来。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忽然抬高的声音会吵到陈熠然，忙小声道了句歉。
　　“因为哥哥，说出了要丢下我的话以后，我好害怕。”
　　“看到那个人，我更害怕了。他坐在哥哥的身边，就像一直在提醒我，有好多好多年，哥哥的身边一直都不是我。哥哥那些年在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每一句话都很轻，像是遥远的海雾中，塞壬的悲歌。
　　“是我自己不许哥哥提在北京的事的。可是哥哥，我突然后悔了...能不能再多跟我说一点，就好像那些事发生的时候，我也在。”
　　林茗低着头，肺里像是被硬生生塞了一个秤砣。
　　“我知道哥哥不喜欢我这样，我知道哥哥一直都想让我尽快成长，我好没用，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没有，没事。”林茗哑着嗓子，“没关系。”
　　陈熠然剧烈咳嗽起来。林茗连忙起身去拍他的背，陈熠然却在身体不住起伏的间隙，温柔地伸出手来，碰了碰他的脸，“还疼吗？”
　　林茗的眼睛一瞬间放大了，他仿佛听见了身体里面冻土破裂的声音。
　　这，是不对的吧。
　　陈熠然明明痛苦得手都冰凉，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关心他那根本不重要的一点伤！
　　他紧紧握住陈熠然的那只手。陈熠然眼睛弯了弯，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脸上是一种含蓄的满足。
　　陈熠然抓着他的手，似乎真的累了，不一会儿呼吸就平稳了下来。
　　林茗这才想起来他那静音的手机来。一打开，程轩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他右手被陈熠然攥着，只得用左手编辑了短信发过去。不多时，敲门声响起了。
　　林茗想轻悄悄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他刚一动作，陈熠然就猛地睁开了眼睛。林茗说，熠然，我去开门，很快就回来。陈熠然睁着眼睛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松了手。
　　“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你啊，总是说什么抱歉啊。熠然怎么了，快让我看看。”他快步走进来，看到陈熠然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此刻他面色恢复了一些，但仍然是青白的。
　　程轩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是低血糖？还是学习太累了？还是...心理压力太大了？”
　　林茗捏了捏鼻梁，没有说话。
　　“林茗，你怎么脸色也不太好看，没关系吧？”
　　陈熠然睁开了眼睛，歪头看了看林茗。
　　“抱歉，我有点担心他。”
　　“怎么又说抱歉，高中生的确面临的辛苦要多一点，所以我们这些当哥哥的才要更振作。”
　　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拍一拍林茗的肩。
　　陈熠然轻轻咳嗽起来。
　　林茗立即起身去看他。程轩笑了笑，把自己的手收回去。
　　陈熠然似乎出了些汗，头发有点湿了，粘在额前。林茗替他将头发理了理，陈熠然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别担心了哥哥，没事的。”
　　林茗对他勉强地笑了笑。
　　“哥哥，能不能给我个玩偶或者抱枕？没有东西抓着，我睡不着。”
　　林茗的公寓虽然不大，却是和他的人一样，空荡荡，赤条条的。玩偶这种东西，对他而言很是陌生。而抱枕呢，就更别说了，他连枕头都只有一个。今晚如果给陈熠然睡枕头，他还不知道怎么睡呢。
　　不对，上次他喝醉了，只有一个枕头，他俩是怎么睡的？他好像记得自己睡得还不错，小鬼不会没有枕头睡因此落枕了吧？
　　他想起来了。是陈熠然睡的枕头，他枕着陈熠然的胳膊睡的。
　　剩下的两人不知道林茗在想什么，只看到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想，看来，一会儿得赶紧买个枕头回来才行。
　　“玩偶没有，抱枕也没有。被子行不行？”
　　陈熠然摇摇头。
　　林茗点点头，又环视了一周，实在没找到什么可以抓着睡觉的东西。
　　“那你还是抓着我的手睡吧。”
　　林茗说完，自然地将手腕给他伸过去。
　　陈熠然抬头看他，目光无意间从程轩脸上扫过。
　　程轩忽然笑了笑，对着林茗说：“熠然以后是能成大事的人。”
　　林茗低头看着陈熠然，听到程轩对自己弟弟的夸奖，嘴角无意识间带了点宠溺的笑：“你说的是这个睡觉都要抓着人的小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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