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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手
七十一
我往地上一跪,正跪在一枚尖尖的小石子上,疼得话音一抖,虽然及时忍住了,却没躲过大皇女的耳朵。她骑在马上,挑着眉梢以45度角俯视我,从鼻子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嗯?”
我不自在了一下,但还是绷着脸故作肃穆,说:“将军一路行来辛苦了。”
大皇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悠悠说:“起来吧。”
她把鞭子丢给小卒,利落地翻身下马,昂首阔步径自往前走。刘柯偷偷瞧我脸色,我点点头,大家纷纷起身,随行在大皇女身后。我热情道:“大将军,刘监察已经在城西辟出一片空地,做安营扎寨之用;一千石粮草也已准备好,都是今年秋天的新鲜货色。”
大皇女头也不回,只用鼻子发了一声,表示她听到了。
这人连背影都是个大写的“傲”字。我走在她侧后,正在找话说,她突然转过头来看我,笑道:“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我揣摩着她有点儿不屑又像戏谑的表情,寻思这话中的深意——她好像不是在夸我办事利落,那就是指我跪在石头上出糗了?
没关系,出糗是常态,不出人命就行。我厚着脸皮继续问:“现在时候还早,诸位是稍事休息还是先用早餐?我们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订了桌位给各位将领接风洗尘,客房也早已准备就绪。大将军意下如何?”
大皇女摸了下肚子,对后面一众大小武将说:“正好饿了,就先吃饭吧。”对着我就换了表情,又是满不在乎的口气,“旅馆客栈的,就免了吧。我们神武营姐妹同甘共苦,上下一视同仁,兵在哪儿,将就在哪儿——没你们文人那些臭架子。”
身后微微骚动,一众武将窃笑,文官脸上多少有点儿挂不住。我反正不痛不痒,只当没听见。
我本分地尽知县之礼,大皇女总要挤兑两句,连着把天下文士都讥讽了一遭。听来听去,她倒也没恶意,就是不把文人当回事,调戏似的嘲弄几句,不屑都摆在面上了。我暗暗咋舌:也不知这算狂妄还是直爽,不知道她对着别人是不是也这样?
下午大皇女又叫我去作陪。我早料到会是陪吃陪酒陪转悠的命,也就乖乖地换上官袍出门。方晋云帮我系着腰带,蹙着眉头嘱咐道:“这里不比宫中,大人行事需谨慎些,可不要任性。”
我有点儿好笑:“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子。”
“万不能意气用事。”他沉吟了一会儿,兀自说,“不如带着周参知去。她为人老练,关键时候或许能帮衬一把。”
他这么不信任我,弄得我都有点儿不自在了。
“我以前是不是特傻呀?”我捏了一下方晋云的手,小声说:“你放心,我以后会谨慎的——不能让你年纪轻轻就守寡啊。”
他脸一红,赶紧抽回手。我得意无比,心情舒畅地去叫夏青。
大皇女说想出去转转,我便领着她去了市间。一队高冠蟒袍和铠甲铁胄打扮的人在街上闲逛,场面着实怪异,引得市民纷纷驻足远观。
说真的这集市上确实没什么稀奇的,在街道上溜达了两圈就无处可去了。我抄着手,问各位将领是否要回营。大皇女想了一想,说:“去你府上看看吧。”
她打发其他人先回营地,自己确认了方向便兴致勃勃地往县衙走去。丝毫不管我跟在她身后如何的纠结和不情愿。
大皇女背着手慢悠悠地走,打量两旁的街道,感慨道:“早听说梧州荒僻,如今一瞧,果然是蛮荒之地。街道都如此破落,乞丐也这么多。”
我指着墙角说:“以前街上有好多流浪汉,小毛贼满街乱窜。今年夏天没遭灾,秋天收成也还行,这些人就少了。有地种,有粮吃,谁也不愿意出来混日子。”
她不以为然道:“恐怕是因为天气转冷乞丐不愿意出来的缘故吧?”
我暗自冷汗:这么爱呛人?原来你还是吐槽系达人呢。
走着走着,她忽然又问:“梧州没出过什么人才吧?有在京里做官的么?”
我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那是。穷成这样,能活命就不错了。”她下结论道,“梧州这么落后,土地贫瘠,人也无知——恐怕都还没开化呢。”
“学堂还挺多。各乡都有,办得也还不错,每年参加院试的人都很多。”
她不屑道:“那有什么用,教出来也只会写些酸腐文章。要我说,学堂就该教些兵法战略,如何舞弄长枪大刀——好女儿志在报国,背那些诗文能做什么!”
我谦恭地说:“大将军若觉得现行的教育方式不妥,可以向皇上请奏、建议改革。”
“嗯?”她突然转过身来,警惕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说:“我可不想跟你一样。”
七十二
人少了以后,夏青一路低头缩肩、像尾巴一样贴在我背后,我转多少度她就跟着转多少度,如影随形弄得我十分不舒服。
大皇女站在县府大门外上下看了看,连连摇头。估计又有高见要发表。
我寻隙呵斥夏青道:“站好!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果然大皇女瞥了她一眼,又多瞧一眼,惊讶道:“是你?”
夏青站出来扭扭捏捏地行了个礼:“见过大殿下。”
大皇女一指夏青,笑道:“哈哈哈我还记得你,你把我的大黄推到水里淹死了,我还抽了你几鞭子,六妹还替你挡了几下呢。”她爽朗道,“你这么好惹事,我当你早死在宫里了,还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啊哈哈哈!”
我瞪了夏青一眼,她一缩脖子,竟躲到大皇女身后去了。这个混账,好没原则。
大皇女在我房里坐了一会儿,又挑出许多毛病,连喝杯茶都要抱怨茶水不够热茶杯太粗劣。我低头听她教训。她打量书房墙上的山水画,拈了我抄的文章来看,摇头道:“字也越写越难看了。”
我跟在她身后转,等她挑毛病挑得差不多了,问道:“大姐不去看看颜非么?”
“哦,对,颜非还在你府上?叫他过来吧。”
“他近几日生病了,不能见风。大姐不介意的话……”
她一边跟着我往东厢走,一边说:“我说什么来着?你还是这样,没一点儿长进。母皇一着不慎,让颜非跟了你……”
我无话可说,在前面引路,敲了门确认颜非醒着。推门进去,他已经穿戴整齐,扶着床柱站着,对大皇女施了一礼。
大皇女似乎真的挺关心他,问了病情,直言不讳道:“嗯,让你在这儿实在屈才了。等有机会,我请皇上把你调回来,你这才华应该在战场上才有用武之地。”
颜非顺从地点头。
大皇女离开的时候也没忘损我一通,最后说:“你这知县府也太寒酸了,你几时这么节俭了?花点儿银两修葺一下吧。钱不够就从先税款里支,到时报给母皇就是了。”
我连连点头,目送她远去。夏青甩着胳膊说:“唉,累死我了。数大殿下最难应付了,老爱挑人毛病,一个不高兴就要打人。”
“你好好地把人家的狗给推到水里去,挨几鞭子一点儿也不冤。换了是我……哼!”
夏青诧异,嚷嚷:“哎主子你不是说了这事不怪我么,是二殿下要我做的——大黄在宫里乱咬人,二殿下说就是吓唬吓唬它,挫挫它的锐气,谁知道真给淹死了。”
我训斥道:“做错了事还到处栽赃,我最不喜欢你这没担当的样儿。回去把《训诫》抄二十遍!”
晚宴摆在斋月楼,文武官员二十余人在大厅四周坐着饮酒观舞。武官不比文人,不喜欢舞文弄墨作诗品评,大家只管恣意豪饮大声说笑,气氛很是轻松。大皇女本来在与两边的破虏将军和讨寇将军交谈,喝到尽兴处,便对着歌伎大声呼喝,叫他们换几支豪放的曲子来唱,不要只整那些叫人酸掉大牙的小调儿。最后干脆轰走了歌伎和舞姬,十几个女人醉醺醺地敲着碗碟一起唱起军歌,声调嘶哑低沉,节奏整齐划一。配合得默契,她又哈哈大笑,邀众人举杯豪饮……
大皇女比我想象中可亲多了。
本来我以为一个人纵横官场十余年,该是老练油滑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竟然是这么直白的人。看来战场上的出生入死的短兵相接确实不比朝堂之中的摸爬滚打——那是杀人不见血的阴险狡诈。
不管怎么样,浮于面上的骄傲和自负远好过沉于心底的算计和阴谋。
我喝得微醺,敞着车门吹夜风,轻飘飘回了府。已经过了戌时,方晋云房中却还亮着灯,不知他在忙什么。我轻手轻脚走到他房外,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想吓他一跳,却先被他惊到——他面对窗的方向站着,神色严厉,皱眉看着地上的人。低着头跪在他对面的,似乎是写意……
我推开窗,笑着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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