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现心像

　　“公子小心。”唐柘身后的侍卫发话了。

　　覃慕瞻这才有空细细打量唐柘带着的蒙面侍卫，这人虽说是侍卫，但行为举止并不利落，唐柘差些摔倒时也没有即时出手。

　　细细观察那人的颈部皮肤，走路步态，体态，不甚挺拔利落，反而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谁会用一个比自己年长十几二十岁的人做侍卫呢？这蒙面侍卫的身份，自己在之前用过一次，此时面具下的，又是谁？

　　侍者将巨大的花牌移至大厅中央，大家的目光便都被吸引了过去，巨大的木牌用紫檀木打造而成，架起来便于观看，四边都镶了金玉，雕刻镂空美轮美奂，合适地嵌着红珠宝石。

　　“各位莫要客气，喝酒，喝酒。”看着这招来祸事的大东西被搬上来，李商户强作出高兴之意，却还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一趟李家在京师遭了祸事，不知什么时候会算账到他头上，他这才经不住诱惑，收了这太子党官员的礼，以表示自己并不忠心于堂哥。李商户想着要怎么甩掉这烦人的老狐狸，却又想到这自称智者的人，喜怒不定，残害孩子都如此狠绝，故而有些惧怕。

　　正在犹豫之时，智者又提出了一样的要求，也让他办花牌宴，只不过要求更细致，参与的须得是那些假死过的青年官员们。

　　脑满肠肥了半生，他早就看不清局势，在其中晕头转向，只是本能地觉得此次宴会不简单，将府中的亲卫量加到了最多。

　　今天府中戒严的人确实好多，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首轮，纯文字，简单些好了。”花牌由易到难，一开始还会用些诗词歌赋热热场子。

　　“谁来，好，就你。”客人们都没来得及反应，李商户便已经选了角落里那公子的蒙面侍卫来出题，后觉那人是亲信出题，赚了太多。

　　从小埋头读书，迷茫地一步一步跟着步骤走的人，长大了以后才发现被控制了的人们，第一次见到可能有机会见到掌控了自己命运的人，难免彷徨无措。

　　“六王毕，四海一。”前排的王校检，看着精巧的木牌缓缓读出来，满满的全是娟秀的文字，没有一个花纹牌，正是《阿房宫赋》一文。

　　“好文采啊，你这随从。”那边的赵从事明显有些不满。

　　来的人上至县令，小至里正，不论官职大小，这些人投湖假死，都足以将这天怒的舆论做实，而他们本身又被断了后路，只能屈从，这一招不可谓不高。

　　那带着面具的侍从像是没听见那些冷嘲热讽，恭敬地向上首的李商户一礼。

　　坐首的李商户看着那面具下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心上一凛，这种感觉过于眼熟，他看见自己桌上果盘中有几颗小番茄，默默地将盘子转过半圈。

　　那精巧的木牌也在同时转过了半圈，侍从们将小型的花牌放到每个人的桌上，标准答案就在面前，那么多人只能拼一个统一的样子，众目睽睽，又各自战战兢兢，像极了从前坐在明经院中，每月的例行考试，当场批阅，不留一丝颜面。

　　可也是因为像极了考试，遵从的习惯早就促使着他们拿起花牌，尽量快地将记住的赋文默默地拼在木板上。

　　整个会场肃静异常，吃食，侍从，金碧辉煌的各种装饰似乎都隐了形，成了那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明经院匾额，摇摇欲坠，悬在每个人的头上。

　　唐柘在脑中调取了刚刚那块大花牌上的内容，很快便将字块一个个排好了。

　　很快有人来将此一一核验过，毕竟是名篇，耳熟能详，只有一两人不记得，憾憾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花牌被收走。

　　只是一个游戏输赢罢了，如此伤心是为何，覃慕瞻立在这个位置正巧能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动向，他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掩面托词离场，不明白其他人看着的眼神为何如此冷酷，好像做不好一次就本该如此。

　　那人脸上的自卑不是假的，覃慕瞻看着陌生，那是季生阁学子极少露出的神色。他想起去明经院的那次看见的每月考试，想起只是背错一字便被贬的一文不值的学生。

　　很多人他们把最宝贵的少年时光投在科举上，看似走出了科举走向仕途，又好像一生都走不出科举。

　　当然，除了覃慕瞻以外，没人会关心黯黯离去的人。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聚焦在场上最大，最华丽的那块木牌。

　　小推子将木牌上那段文字刮下来，哗啦啦，哗啦啦，系数落在地上的竹筐内，似是鼓点敲着，为下一场考验拉开序幕。

　　第二轮仍是那带着面具的侍从出题，题面一下子难记了许多，将许多名句堆叠在一起，夹杂着一些花样。

　　在普通的花牌题中，这已经是难度最大的种类之一了，开场第二局便有此难度，后面还如何进行？底下难免有些低低的不满声。

　　“此漏中水滴尽，在下便会将木牌转过去了。”透过面具传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宾客们这才安静了下来，抓紧时间记忆。

　　可看着这出牌，此人出手极有目的，上一局简单可能只是个表象。虽是侍从，却口吻决绝，成了掌控全局的人，此人绝不简单，覃慕瞻想着。

　　不过是些再吵闹就经帖抄写加倍的，明经院常用小伎俩，百试百灵，唐柘对这场面再熟悉不过。他将木牌的图像记下存在脑中，只等着翻过木牌后，按照脑中印象摆好即可。

　　第一个交与核查，肯定会引起异样的眼光，不管是羡慕还是嫉妒，总归不会太好，总会带来麻烦，他之前在明经院守着这条原则低调，可还是遭到排挤。

　　可今日不同，第一次，第二次他都是第一个上交的，不论多少轮，他都会坦坦荡荡的做第一个，还要穿着难得穿着的华丽衣裳，带着笑容，高调地赢。

　　一方面是他要推动今日的场面，若是自己树敌，便能推动了那些不满之人的嫉妒，煽风点火，为扮作自己的侍从的智者树敌：被自己一手培养的实验品反咬，想想就不太好受。

　　另一方面，覃慕瞻在看着自己，唐柘突然想让他看着自己赢一次，像最普通的孩子，终于有人为自己骄傲，赢什么都不重要。

　　空了许多块，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赵从事果然坐不住了：“次次都是唐评事得头彩，次次自己的侍从不露面出题，真是好本事。”

　　“赵兄谬赞了。”唐柘装作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甚至规规矩矩地一行礼。

　　“是啊，这手段我们不夸真是不行，怎的我们都孤身前来呢？”即便带了随从，也大字不识，不能祝自己一臂之力，王校检在心里暗叹倒霉。

　　“是啊是啊。”“多少有些不公了。”众人议论了一阵，目光都指向了李商户，名义上的宴会组织者，主人翁。

　　可坐首的李商户看着果盘中破碎的小番茄，实在不敢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便示意唐柘说句话。

　　“嗯，我听了一阵听懂了，原来各位疑心我作弊。”唐柘扫视一圈，话语过于直白，使得许多人都有些尴尬，不知如何示好，“不过李大人既然没将他换下来，继续出题，便是他应该做的。”
　　“这样吧，公平起见，我就只参与，不拿奖，大家有错的也可以继续。”

　　“游戏嘛，”谁都知道这对他们来说不是游戏，失去了官职，虽说衣食无忧，来去自如，却像是比被囚更加身不由己，唐柘换上新的木板，像是真的十分期待下一局的游戏，“玩的尽兴就好了。”

　　李商户又叫上了一波好酒，附和着大家尽兴，还有不服的说着唐柘欺人太甚，也有些暗自庆幸可以留在席中，便好声劝和。

　　不过这些争端并没有入智者的耳，他的面具几近遮不住他眼神里的凶历，他看着那些错漏百出的木板，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这些年来的成果。

　　不过是自己最瞧不起的明经科，不用有什么思考，记诵下一切就好，他们也确实科举中第，进入朝中。

　　可他们不是能过目不忘吗？这样紧绷的气氛不应该不使出全部气力。

　　唐柘那样才是对的，见一眼就记住，让拼木板就拼木板，像夜市摊子上咿咿呀呀老爷子手中的木偶。

　　能记住一切的蠢木偶就够了。就能在这以明经科为主的科举占上份额，让那些人看看选出的所谓圣贤，不过是说投水便投水的废物。

　　稍稍几位官员投水，便有那么大的火花，所谓鬼神流言，有来有往，十年又怎么算晚。

　　这些都那么顺利，可再次查验时，这些实验品不仅记忆差的如普通人，还嫉妒，怯懦，胡搅蛮缠，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情绪。

　　当久了“智者”，他都快忘了自己曾经也是记忆差的，有各种情绪的普通人，名为支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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