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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感觉
自来水龙头一拧,水流即出;街头开水供应点全天候供开水。若不愿烹饪,饿了,八分钱一碗热气腾腾酸辣小面加只烧饼……
由繁华都市变道偏远乡村,生活剧变让习惯了城市生活的知青们难忍难挨,就更不用说种菜了。不种蔬菜,便无菜。面对现实挑战,为了生存,知青们不得不放弃基本准则。于是,他们各展其能地村里偷菜;趁赶集撸把豆角,揣个茄子、嫩南瓜,表现出惊人的适应力。然而小张集上行窃被抓,引起震动,让所有知青都感到羞耻。
最近,我还发现,他咋频繁地往公社卫生院跑?
前不久,一女知青千里而来。她体态丰盈,自称他亲妹。他竟有个下放别处的妹妹?作为挚友,我竟一无所知。他从未提及自己自幼丧母,父亲腿部残疾,生活靠救济。不过,世事还真就不能按常理推论,比如现今才弄清楚,小鸟祖先竟然是恐龙。或许他那看着不起眼的父亲,还有不为人知的背景。村里人都说,这兄妹眉眼和举止都太相像了。兄妹相拥而泣,旁人都动容。
然而,三天后的早晨,房东太太爬梯子晾晒青菜,差点没直挺挺掉下来——夜里竟“兄妹”同床!
不知怎了,这时代都拿我们纯粹当在校学生,把江山永不变色,跟我们捆绑一起,不容亵渎。按理说,事情败露就认栽吧,但小张坚决否认,甚至试图向所有同仁甩锅——双目澄亮,他故作惊讶,说在城市里这是常情。比如你们这儿,小孩子即便光着屁股,头上也裹得严严实实;家人去世,邀数十里外的人来唱歌跳舞,都是风俗。
他异常镇定。但他完全低估了乡亲们的智商,忽悠反似向翻滚的沸油里掺冷水,炸了!连我村父老,都冲我直晃脑:“大城市时兴这样?说说看,喂,对自己亲妹子也……也下得去手哇?”追着问,死命地挖呀掏,像发现座金矿。
我唯有摇头,百口莫辩。
……
前途尽毁,小张却找到我,提议一起去算命。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何时转向了。他踢着石子叹气:“我这命啊,称秤都嫌轻 —— 一两二钱,连买块豆腐都不够。”
确实,人都靠着希望支撑,就像西方人面临绞刑时,也会有牧师陪伴祈祷。不见现今彩票店前,谁不花两块钱而满面红光?我作陪。
一路哀叹,他提到老知青离开的不多,而新知青却一批批来。问我赶集是否注意,一女知青,穿花格衣服的,脸上那皱纹像该抱孙子了,这等调出去,嫁人还谁要?
“知识青年”,放眼世界,都指完整接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吧?而我们这些大字不识几筐的人,由此即需“再教育”,通通下放。而返城,却只出身好或能顶替的才走。再与理想信念无关,再与表现好坏无关。这、这不就明摆着……
虽然不能明说,但我的感觉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狐狸。
小张叹息:“要发生世界大战就好了。我不怕死,上前线,哪里枪响往哪冲。打不死打残也好啊,回来一辈子不就有着落了。”
并非夸大其词,也非傻到极致,他真不怕死。有回和他去赶集,才到镇口,他就突然魔魔怔似的,英勇地攀上了街边房顶。别人朝他喊:“下来,下来,瓦踩烂了,人家熏蚊子。”上去两人给强行带下。
他的非理性行为,可能与他刚来时的“粮站事件”有关。
排队领供应粮,他发现一农民鬼鬼祟祟手里弄着什么。哈,有胆吧,捏个笔头,把“兽皮奖售粮”凭条斤额“5”的前面,添上个“2”。可别小瞧这数量不大的未遂窃案,粮站选择在赶集日,镇上特地举办了一场专题“教育会”,很轰动。
领导讲话:“这样爱憎分明,勇于保卫国家财产的好知青,我要向区上推荐。呃,推荐。招工优先考虑!”
作为先进人物,在大众面前,小张激动得把麦克风都拿反了,话筒对着自己下巴喊:“阶级斗争…… 一抓就灵!” 结果麦克风没声,掉转来又吹了两声,“噗噗”,响得像吹猪尿泡。台下老乡笑得东倒西歪。“我们知识青年,可是呢……反正都……,但是啊……可是呢……”(可能捡来的词就此告罄)脸面通红,他嘟嘟噜噜,摇啊摇,使着晃腿法。三字一停,五字一顿,似只瘪皮囊。赌你能听出在讲什么。
事后,我问他为啥那风格,他一笑:“那大场合,讲话总得有点……那啥……套头。”无话可说,他拿“可是、但是”这些自己不懂的词来装门面,唬人。
粮站站长是否真向上作过推荐,无从考证。连连的政治运动,各单位领导谁还不会画饼?别人过过嘴瘾,他却行为失常,一心寻觅人生拐点。
沮丧地捶肩膀,他哀叹自己为何如此强健。看他眉头紧锁,我笑了。智商熄火的感觉。转念一想,他至少还有战争可盼,而我连“政审表”都不敢填;更不敢往深了想:若所有招工单位都视我为异己……这才是我心灵深处那最痛点。
但他脸上的阴霾很快消散了。他小声问起我是否有过女友,恋爱经历。“从来和女人嘴都没亲过?”我红着脸摇头。我不好意思说,曾经和小媳妇的暧昧,以及喜欢幺妹。
“这怎么可能,手都没牵过?”他严肃地站定,惊讶道,“这还要教?”
他极度怀疑,仿佛发现怪物。
有点委屈。我敢保证,自己各项指标绝对正常,绝无任何生理缺陷。
他自顾讲着。对异性的不敬和纯粹的无耻,听得我惊羞交加。不可否认,这都是我们深入骨髓的东西。他还试探地抛来一些我似听不懂的话,眼神复杂地揣度着我。一改往日尊重,像在打量一个蒙昧的生灵。
他率性,啥都懂。在我们这批性盲里,绝对算得上专家。但我总觉得今天他有点反常,他竟然没有提及近日传遍干沟的爆炸性新闻——在他村子里,有人在清理粪坑时,竟然发现了死婴。
淳朴村落家长里短的脆弱神经,哪堪这般重击!谁都不是清水一锅,多少人家已在侦测邻里,开始疑虑纠结,多年的轶事绯闻重又扒出,变得一切皆有可能。人人自危。
而他,却跟没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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