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将行

　　九月底的北域，温度早已泛凉，不似别处的萧索枯涩，起码燕京仍热暑未消，御花园的秋菊花苞未开，晚夏的荷花迎着仅剩不多余热，绽开了一池夏色。

　　少女拢了拢轻薄的玉色镜花绫披帛，一缕青丝悄悄垂散，勾的她长长的睫毛在光圈下微微翕动。她沉默的注视着紧紧闭合的青菊，恍然不觉手脚竟生出些许凉意。

　　“公主是思乡了？”

　　林倾墨缓神回来，对眼前的人规矩地落下一礼，“贵妃娘娘金安。”

　　“长乐在东黎长大，瞧着这青菊心里头稀奇……”

　　岳贵妃脸上含笑，微微颔首。

　　她被瑜兰搀扶着，另一只手执团扇轻轻扇风，上面绣着一朵精致的云堇，林倾墨眼角不经意瞟到，不由得提上一嘴:“娘娘喜欢云堇？”

　　“哦？你竟认识得此花——”岳贵妃扶起林倾墨，语气极淡却有力，“南疆人人皆喜蓝楹与苍灼，偏有人独爱白色云堇，非要绣作扇面与我。”

　　“这不是娘娘的扇子？”

　　“不过一个故友的旧物罢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岳贵妃的脸上有一闪而逝的恍惚和怀念，噙在嘴角不觉荡开了笑意。

　　回过神，岳贵妃注意到林倾墨脖子上戴着那日赐她的挂坠，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刚想说什么却被人突兀的打断——“姐姐！”

　　只见一人匆匆赶来，脸上恼意正盛，连行礼都忘记了，“明姬夫人真是好手笔，古越献上来的碧萝葵，统共就这么几株，金贵着呢，她倒好，让内务府全部摆到她那个破庭子里去了！”

　　女子二十五六上下，眉眼处与岳贵妃有些相似，不同于岳贵妃穿着素静，她满头晃眼的金钗玉瑶，耳边摇晃珍贵的紫珍珠耳环，搭配五色锦盘金蚕丝绣绫裙，撵着绸缎金线在阳光下流光百转，当真是耀眼张扬极了。

　　岳贵妃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女子连忙闭上嘴，缩了缩脑袋，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一旁尴尬的林倾墨。

　　“这是肖王妃宋林氏，东黎的长乐公主。”岳贵妃无奈地介绍，又对林倾墨解释道，“这位是本宫族妹，皇上的常嫔。”林倾墨闻此，连忙福身上礼。

　　常嫔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抬起头满是不忿，对岳贵妃愤愤道：“姐姐，那几盆碧萝葵皇上明明许了我！她......她竟敢趁着主持花宴，尽数要人搬了去，你叫我如何忍下这口气！”

　　“好了！不过几盆花，本宫那里有几盆上好的烟藤，到时候派人送到你宫里。”

　　常嫔撇撇嘴，“我知道姐姐疼我，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的儿子还没当上皇帝，摆个大架子给谁看呢，三十好几的半老徐娘了整日装狐狸媚子，勾引谁呢。”

　　明姬夫人是宋辉生母，深得皇帝的宠爱。

　　“你的性子什么时候给本宫改改，你一个嫔位有几条命和她作对啊，你生气，有本事去皇上面前闹去，照样是你没理。人家只要说招待贵客，就算是皇上，也得赞她一句贤惠温良；反观你，争风吃醋，不顾大局，还白白落个不敬高位的罪名。”岳贵妃斜了一眼常嫔，颇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常嫔闷闷不乐的应着。

　　岳贵妃脸上有些疲惫，吩咐常嫔把林倾墨带去花宴，她要起身回宫了。

　　林倾墨看了一场常嫔的闹剧，此刻也没了赏花的兴致，而且她就是不想见到明姬夫人，才躲到了廊下，现在贵妃娘娘送她回去，内心是不情愿的。

　　开始受到请柬的时候，林倾墨本没有出席的打算，若不是菱纱说皇上十分重视这次暮夏花宴，皇后会携一众嫔妃出席，宗室妃一个都不能少，这才不得已出席。

　　等她到了才发现菱纱骗了她，太子妃称病缺席，连夏花宴也换成了明姬夫人主持。

　　常嫔领着林倾墨入席，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

　　“常嫔娘娘金安，娘娘又漂亮了，这对紫珍珠耳环真的很适合您。”柔柔的声音响起，嗓音还有几分熟悉。

　　常嫔面露欣喜，“呀，这不是二姑娘么。”

　　林倾墨蓦然抬头，果然看到了凌宛仙。她与平日没什么不同，穿着淡绿色的掐花对襟外裳，搭配墨绿色的抹胸曳地藕丝罗裙，高腰的长裙上没有多余的装饰，仅两条素色带子系到腋间自然落下，白纱质感的长袖袖口系着同样淡绿色系的缎带，绿意盎然，与今日赏花的主题倒是相映。

　　行云流水的作揖行礼，缀得是一个朱唇墨眉，二八年华。

　　常嫔向林倾墨积极介绍起了凌宛仙，太傅家的二小姐，夏王妃的堂妹云云。

　　凌宛仙的脸上笑意泛着深意，“凌宛仙……见过肖王妃。”

　　林倾墨客气的回了一个笑脸。

　　心知肚明，谁也不没戳破药馆那些破事儿。

　　常嫔看起来同凌宛仙关系甚好，听语气很是熟稔：“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最近都不得空来找我。你呀，也要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多来我宫里坐坐，也叫你见见宸儿那孩子。”

　　凌宛仙脸微微红了，“殿下……是婉然的姐夫，男女有别，实在不能……”

　　常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这般不好意思做什么，你与宸儿是青梅竹马的情谊，难道成了婚便是连句话也说不得了？”

　　“谢谢娘娘的好意，只是这几日姐姐刻意躲着我，可能是误会了什么，所以……娘娘的好意，婉然实在不能接受了。”说着说着似是委屈的要哭了一般。

　　林倾墨沉默的听着，意味不明的瞥了她一眼。

　　好白莲。

　　常嫔果然被凌宛仙牵着鼻子走了，皱着眉心里更加厌恶了几分凌宛舒，好声宽慰她。

　　再看凌宛仙懂事乖巧的模样，摸了摸她的脸，“本宫真希望宸儿当年娶的人是你。你懂事、听话，比那个傲慢无礼的凌宛舒不知好了几倍。只可惜她身份高，又是太傅的嫡亲女儿，夏王妃的位子是她，也该是她的。可她居然这么急不可耐，连爬床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真是丢尽了我甥儿的脸面！真不知道太傅怎么养出来的女儿，使些下作狐媚手段！”

　　凌宛仙同常嫔亲密地闲谈起了八卦，逗的常嫔心花怒放，冷落了一旁的林倾墨。

　　林倾墨内心翻了一个大白眼，随便寻了一个理由走开了。

　　还没走多远，果然见明姬夫人的人来请，林倾墨想了想，自己好歹也是皇后正经的儿媳妇，菱纱也在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华亭阴凉宽敞，是皇上专门为明姬夫人修的一座乘凉亭。远远就看到侧躺在贵妇软塌上娇艳无双的明姬夫人，她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前面跪着为她剥果皮的、端冷饮的，后面还有站着为她扇风的，浩浩荡荡的围了一大圈，人多看着拥挤，乌压压一片，排场做得倒十足。

　　“见过明姬夫人，夫人长乐无极。”

　　等了好一阵子，听得上头一串清脆轻笑，“你们瞧瞧，公主是不是丰腴了些，洵儿这孩子可是个会疼人的。”

　　周围的人顿时哂笑起来，在座谁不知道宋洵腿疾不能“疼人”，偏明姬夫人要拣了这事细说。

　　林倾墨喜怒不形于色，稳稳保持着半行礼姿势不动。

　　明姬夫人自讨了一个没趣，转而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本宫近来听闻肖王要了宫里教导礼仪的梁嬷嬷，难道肖王妃觉得自己礼不配位？”

　　林倾墨硬着头皮伏地应是，态度谦卑，尽量叫人挑不出错。

　　“唔，既然你如此有心，本宫倒有个好主意。”明姬夫人的声音懒懒的，透出些许漫不经心。

　　她努了努下巴，给身边的大嬷嬷递去一个眼神。大嬷嬷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肃然开口道：“肖王妃有心要学习北域的礼仪，老奴在宫中已然有数十载时间，由我教导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身后菱纱迟疑片刻，居然道：“那我们家王妃便有劳夫人和嬷嬷了。”

　　明姬夫人眼底划过一丝嘲意，林倾墨呀，原以为肖王府的人会多少护着你，原来你也就这么回事，落到本宫手里，非得把你磋磨脱层皮下来！

　　林倾墨眸中冷意腾起，顶着众人讶异的目光，慢慢的站起来直视明姬夫人的脸庞，不卑不亢道：“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怎么皇后教得了你，轮到本宫便不行了？”明姬夫人冷哼一声，她慢慢起身，“这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的意思咯。”

　　林倾墨觑了一眼明姬夫人，“习礼之事重大，殿下既已托付梁嬷嬷来教导我，长乐自然以夫君为重，万死不敢劳烦夫人。”

　　“非不给夫人面子，只是本公主身为皇后娘娘的嫡亲儿媳，在夫人这里学礼仪，传出去落了皇后娘娘的面子是一，不孝不义是二；再者，长乐自知身份尴尬，既无福作您的儿媳承欢膝下尽孝，愚以为与夫人，应当多避嫌才好。”

　　林倾墨顿了顿，眼神意味深长：“妾身名声坏了不打紧，请夫人多顾及晋王殿下的名声。”

　　明姬夫人脸色阴沉极了，鲜艳血红的长指甲死死攥着一方丝帕，几乎要将其撕碎。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人，摆出长乐公主的身份，把场面话说的尤为漂亮，句句中肯在理，字字不离尊卑秩序，言辞进退有度，若是她还有所异议，岂不是等于在打皇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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