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花

　　顾墨坐在太医院里，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那位余公子有没有察觉出自己的脉象不妥当呢？

　　可惜自己现在眼睛瞎了，不能好好打量打量他的表情

　　顾墨知道自己被下药一事是在四时楼刚刚开张不久。

　　当时她才十岁，就已经兼顾起四时楼和顾家，整天忙得跟陀螺一样，整天觉得自己疲累、打不起精神。

　　叫来顾家的韩大夫查探说是没什么，顾墨不信，又偷偷跑出去让母亲留下的张先生把脉

　　张先生把完后面色凝重，告诉顾墨有人下了极细小的药量，慢慢地药着。长此以往会伤了本里，更恐怖的是，只要稍稍再加重点儿药量顾墨就不用活了。

　　换句话说就是——顾墨现在的命都给人捏着，要她死就死、活就活

　　当时才十岁的顾墨听完只恍然大悟般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张先生着急上火，在他看来就是小孩子不懂事情轻重：“这水深得很！趁现在事情依旧有回转的余地，小姐不如尽快抽身！以我之力，尚能供养小姐一二！再慢慢调理，定能康复！”

　　张先生看来真的着急了，一直自称鄙人的他开始直言不讳地说我了

　　顾墨当时只摇了摇头，拒绝地决绝：“恰恰相反，你要帮我找个东西！”

　　“什么东西？”

　　“千面花！”

　　顾墨到现在还记得张先生那像被雷劈中一样的神情——他愣在原地，脸像窗户纸一样泛白。好像不理解顾墨在说什么，又仿佛太理解以至于满脸的不可置信和木呐。

　　顾墨想到此抚上自己的脸，只摸到了那覆着药膏、缠着纱布的粗糙感

　　张先生最后还是帮了自己，甚至帮得更多、太多

　　他甚至瞒着顾墨跑去四时楼应聘账房先生，只为了小心翼翼地在帮顾墨吊着命…

　　她比任何人都早用千面花，一点一点的用着，就是为了让自己像的更自然一点

　　她不知道自己如果不用的话，会长成什么样子。但为了保证自己能长得最像母亲，她还是用了，一点一点地仿着母亲的样子用

　　她冥冥中有感觉，母亲的身世没有这么简单，否则不会一家人活得好好的就突然送了命。

　　也许在自己长大后的某个瞬间会有人过来戳破迷面，也许不会。但她都要好好地查下去，不顾一切地查下去！

　　至少要知道母亲为什么死，至少要为母亲报仇！

　　这件事情、这份决心只有天知道、地知道和张先生知道

　　自从被下药以后，她没再信任过任何人，除了春桃和张先生

　　想到这里，顾墨叹了一气，但那极小的药量非亲近的人是下不到自己身上的。而且她也没想到，母亲的身世这么不简单，又是幽王、又是太后的，鼓面还未揭破，就要掉进深渊…

　　“顾三小姐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幽王打趣的声音响起

　　“拖王爷的福，还残存着一条命。”顾墨语气懒懒，刚刚的她想来想去就只剩一个可能——

　　这北匈公主该不会就是幽王派来的人吧？无论是大殿上北匈的表现，还是自己一箭射伤马肚；北匈似乎都重拿轻放了

　　幽王知道顾墨在怀疑自己也不多做解释。只复又说出那日在瀑布边上的话：“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顾小姐，本王早就说过，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一个‘静’字。”

　　“那王爷想要顾墨做什么才能求得一个‘静’字呢？”顾墨语气平静，想来是自己一开始就会错了意思

　　她一开始看到陈柏声送来的白瓷瓶里装着的千面花，以为幽王想寻求的是和自己合作。才会在瀑布边上向自己坦诚相待，事实上并非如此…

　　“王爷想让顾墨让的两手，是哪两手？”

　　“交出玉佩，安分守己。”幽王的语气不容置喙

　　他希望顾墨退出这场游戏，他可以找到比顾墨更像的人去接近太后，顾墨也能更加的安全

　　这是他唯一能为已故的恩师做的、能为覆灭的上官家做的

　　“将瀑布边上说过的话烂在肚子里，有时候太‘奇’也不是一件好事。”幽王语气淡漠，但关切之意明显

　　顾墨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呵，我还以为王爷…”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既然要烂在肚子里，那就烂在肚子里吧

　　她一开始以为幽王会是一个愿意让女子出头的人，自己能在他身上得到支持。

　　现在看来，天下男的都一样。

　　她调转话题又问道：“今日大宴上发生这么惨重的事情，王爷打算怎么处理？”

　　“不管不顾？那大晟的脸都被丢光了。”她佯叹一气：“派兵出征又劳民伤财…”

　　“不会是想着和亲吧？”顾墨语气讥嘲

　　幽王皱了皱眉忍下她的阴阳怪气，一心只想把顾墨赶出这场争斗：“此事无需顾三小姐操心。”

　　“东瀛使臣早在陛下面前说过求娶顾墨，交出玉佩又怎么保护自身？”顾墨仰着头，语气疲惫。既然幽王没有想过要跟自己合作，那自己也没必要再交出些什么

　　“东瀛使臣早已不治身亡，顾三小姐不必忧虑。”幽王慢慢说着，手轻轻虚搭在顾墨肩上，似乎在给她一点安慰：“交出玉佩，去过寻常人过的日子。”

　　就只这一句，顾墨就笃定幽王早已知晓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他选择不开口、不告诉自己

　　呵，替人做决定的男人
　　呵，自大的男人

　　顾墨换了一种战术，头微微低垂，语气也带上几分湿意：“玉佩是亡母的遗物，顾墨不能…”

　　她本就消瘦，又喜欢穿素色的衣裳，现下又脸伤目盲，语气低迷，看着十分可怜

　　幽王长叹了一气，也想起了他跪在先帝的面前
　　【父皇，这是母妃唯一的遗物了，就赐给儿臣吧。】

　　算了，他想，倒不是因为不忍，而是因为不顺她的意有可能会发生更多的事

　　“那就好好藏着，别让其他人知道。”他望着外面被一层黑幕盖过的天空——就像自己那生死未卜的未来

　　他很少自怨自艾，更少悲春伤秋。奇怪的是在顾墨面前，他总是忍不住感慨一二…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妹妹】吧。

　　顾墨的生母上官墨和自己的养母上官晖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

　　那自己应该也算得上顾墨的【哥哥】，也应该负起一个【哥哥】的责任

　　“天色已晚，本王送小姐回去吧。”

　　顾墨有些犹豫，幽王敢把手搭在自己肩上，至少说明太医院是安全的。但太后那边…

　　“臣女不敢，太后传召了顾家一干人等，臣女还要在此等候。”

　　“你哥哥姐姐他们早就回了王家，若留你一个人在这出了什么事也是本王护卫失职。”说完便弯腰伸手，手触碰到顾墨的衣袖，邀请意味明显

　　顾墨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搭了上去

　　幽王一笑，趁着扶起顾墨功夫，小声对着顾墨耳语：“宴会上的刺客在逃，恐怕要留多小姐一段时间。好好待在院里，自会有人送你出宫。”

　　顾墨像被雷劈中一样怔在原地，却还是让自己镇定下来行礼道谢。为什么要没有来由地跟自己叮嘱这一句？是那位刺客身上有什么秘密吗？还是因为幽王另有安排？

　　隔着纱布，幽王看不出顾墨的神情，但他猜到她现在一定有些慌乱，不知道为什么就起了玩味的心思，就好像猫抓到老鼠时总要玩弄一把再吃掉，不由得心情大好说了句：“请。”

　　顾墨摸索着跨过门槛，却感觉到有人拉过她的手搭在袖子上，上好的金丝蟒纹绣，想抽回手却听幽王说：“抓好了，雪天路滑。”

　　走出门，顾墨才知道原来早已夜深下雪了，下意识地抬手接起飘落的雪花，丝丝的融雪就沁入指甲，让人发寒

　　“很喜欢？”幽王见此打趣着问

　　“不，”顾墨轻摇了一下头，第一次这么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喜恶：“很讨厌。”

　　幽王看着顾墨，她只微微仰着头，蒙在眼上的纱布同雪景交融在一起，看不出悲喜，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无端觉得有些沉重。

　　也许她也在大雪夜里失去过什么东西，才让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直言自己的喜恶

　　他想到瀑布边上提过的那位孙嬷嬷，听樾说就是被杖毙在一个下雪天…

　　也许是心软，他接过随从递来的伞，撑开伞面遮住顾墨，也挡住了顾墨身上的落雪

　　顾墨感受到这个动作有些哑然失笑：“没想到还会有王爷帮我打伞的一天。”

　　幽王也只轻笑一声：“本王也没想到会有帮人撑伞的一天。”

　　顾墨闻言侧头，蒙着纱布的眼睛只能依稀的看出一个玄色身影，她还是笑着道了声谢，小心地抓住幽王的袖子，并肩前行

　　一路上幽王不再逼问什么，顾墨也不再答些什么，她很安心地跟幽王走完了这段路，因为她知道只要幽王想利用自己，就不会让自己死在流言蜚语之中

　　路上的宫灯将他们的身影投在朱红的宫墙之上，似近非远，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条路，他们以后一起走了无数次，直到走过了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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