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往日无事时，我曾泛读过许多古籍，其中不乏一些法阵的相关记载……”叶放再度开口，将二人逐渐驶偏的思绪重拉回他和她的故事里。

　　为免殃及无辜，叶放领着花千树跑到青玉庵后方一处空地。趁冥兵尚未赶到，叶放划破指尖，在空场上绘了个名曰“浮生走马”的法阵。

　　浮生走马威力极强，最多可吸食方圆十里内全部恶灵，但需要以元神为祭，施术者魂魄将被困于走马灯，反复经历从出生至入阵的所有情节，循环一度则魂灭一分，直至魂魄耗尽，再无往生。

　　若想破解此阵，需要阵中魂魄在某次循环中脱离原有生活轨迹，如此便可洗尽前尘，以残余元神重入轮回。

　　但此事听来容易，做到却极难，因为每场循环不受外界干扰，历程完全相同，魂魄又丧失记忆，不知身在循环中，所思所想很难发生变化，想要自主做出改变实属不易。因而从未有过魂魄从浮生走马阵成功脱身的先例，此阵也就无异于死局。

　　数千冥灵转瞬即至，叶放不动声色地同花千树拉开了段距离，悄悄挪向阵眼。花千树余光瞥见他动作，却只字未言，只佯装不知。

　　……

　　“怎么说这帮冥灵也都活了千八百年，怎地这般小气，不过是做的坏事被揭发了而已，心里骂骂就行了，何至于此？”无论甘愿与否，霁月都货真价实地做过千八百年冥界公主，此刻听着他们聚众欺负小姑娘的无耻行径，自觉跟着面上无光。

　　“最开始我也很是不解，之后方渐渐明白过来，冥界如此兴师动众，又岂会只因那一点小小纠葛？他们忌惮的恐怕是我与她皆具的闻香识物之力。”叶放说了太多话，一时精神不济，缓缓吐纳，却觉空气艰涩难咽。

　　他足足调息良久，才接着道：“我虽堕入人界，但到底仍为仙族，仙君之死将伴星陨，动静过大，故先前他们纵难缠些，却还留有分寸，不敢妄为，而她却只是个凡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看似轻狂，几多感慨。

　　“所以后来你是如何从浮生走马阵中脱身的？”霁月又问。

　　“后来啊……后来……”叶放呢喃数遍这二字，车窗外残阳如血，“滴答滴答”在他心头砸下数串回音，在这滴答声里，马蹄驰退，光景西流，周遭树木枯了又荣，逐渐变幻成旧时模样，万事万物溯回一千多年前的那个炽夏。

　　“没有后来了。”然后他说：“她没有了，我便跟着没有了……”

　　冥灵们大动干戈，彼时的叶放尚不知缘由，却也明白难以善终。

　　他就站在阵眼处，指间血犹未干，只消再往脚下滴上几滴，法阵即成。

　　可是，自己堂堂仙界持芳使，独善其身了一千多年，为一个初初相识的小姑娘已然几经辗转，眼下又即将万劫不复，到底凭什么呢？

　　他将思绪扎进自己贯彻多年的众多仙生准则里翻翻捡捡，最终在冥兵们不断逼近的步伐中，于犄角旮旯处寻到了一条“事急从心”。

　　是了，不知自何时起，在他心里，自己的命竟变得可以割舍，而花千树却成了万万不能有事的那个。

　　心念既定，他也未做拖延，当即将最后几滴鲜血一滴滴渗进阵眼，浮生走马阵一触即发。

　　“花千树，”叶放最后一次唤她，想叮嘱句什么：“日后……”

　　日后的路，你恐怕得自己走了；

　　日后无人奖你红果子，也要欢喜顺遂；

　　日后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这样多“日后”，放在此刻却皆显多余，竟无一可堪一提。

　　他一时失神，一只手却趁这电光石火间的空当蓦然袭向他后心，将他踉跄推离了阵眼。

　　叶放愕然回望，只见花千树正立在他方才站的位置，身子单薄得有些伶仃，难掩苍凉地朝他弯了弯眉眼。

　　她红唇翕动，似含着千言万语，却终是忍住什么都没说，可叶放瞬间便懂了——那是隐匿在几百个朝夕里的发乎情止于礼。

　　“花千树——”意识到这一点，叶放嘶声唤她：“我……”

　　她未出口的话，他想代替她说，但这样的话他此前从未说过，一时在唇齿间打了个磕。而就这一瞬的耽搁，只此一瞬，浮生走马阵就启动了。

　　她代替他，将自己的魂魄锁进了走马灯，尽管他那句重若千钧的话还没来得及对她说。

　　阵法启动，向他们奔涌而来的小鬼们脚步登时被钉在原地，半分也动弹不得，方圆数里内，仍有一逃之力的活物惟叶放一个，他却如同立成了一座雕像，做不出任何动作。

　　阵中花千树神魂正被强行从躯壳抽离，浑身痉挛着蜷成一团；阵外小鬼们惨嚎不止，被巨大的恐惧席卷。

　　群鬼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叶放，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天涯何处毁于谁手么？现在我告诉你，那把火正是我放的，可你伤得了我么？”

　　一股强烈的恨意将脑中混沌逼退，叶放遽然抬眸，在憧憧鬼影中捕捉到一抹白色——又是白皮怪物。

　　“我再告诉你，今日这些冥兵也是我派来的。”白衣人笑得温良，话中却带着极致的恶意：“当年你眼睁睁看着半生心血灰飞烟灭，今日你喜欢的女人又即将死在你眼前，但从头到尾，你什么都做不了。”

　　“承认吧，你无能！你懦弱！你该死——”

　　短短几句话从白衣人口中吐出，字字锥心刺骨。

　　当年湮灭了天涯何处的烈火裹挟经年风尘重燃在他眼前，火中凋零的每朵花、每片叶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嘶声痛斥他的无能与懦弱。

　　浓烟如鬼爪钳制住他的口鼻，激起一长串窒息的呛咳，他眼眶涩痛，心口发空，俶尔一个念头升腾而起：要不，我就在这儿一死谢罪吧！

　　此念一发不可收拾，他紧绷的身躯在一瞬舒展开来，释然般阖上双眼，静静等待数息后浮生走马阵正式启动，将他的肉身与魂魄一并吸走，赎清所有罪业，解开心结，也甩开背负多年的包袱，留下清白在人间。

　　“不是的！”

　　极突然地，一个声音响起。

　　他睁眼瞧去，只见阵中央花千树在身魂分离的剧烈痛苦中，遍布血丝的眼狠命瞪向白衣人，一句话喊得声嘶力竭：“他是……被伤害的那个，他有什么错？该死的……是——你——”

　　每说一个字，她口中便有鲜血沿唇角淌下，字字泣血。

　　叶放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花千树，在他印象里，他说什么她都说好，望向他的每一眼唇角都挂着笑，仿佛从没脾气，性子柔得不像话，叫他一度担心她被谁卖了还乐滋滋替人家数钱。

　　她抛下轻裕楼的一切追捧与安稳，随他去到不谓林，再到青玉庵，直至今时被困于浮生走马阵，她一路跟着他，尽管他两袖空空、自身难保、懦弱不堪。

　　世间情爱多有所图，有人谋财，有人迷色，有人寂寞难遣亟于纾解，有人欲*火难消耽于鱼水……

　　她偏偏什么都没有，她将他置于心尖上，只因为他是他。

　　怔愣间，花千树话音已然落下，最后一丝气力也随之耗尽，喷洒鲜血如泉涌。紧接着身魂彻底分离，魂魄锁在阵中央，肉身轻飘飘飞于半空，叶放下意识伸手，看向掌心时，一株苍白的雪花莲正徐徐吐露着余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