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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
秦江堪堪攀上屋顶,便瞧见一个瘦削如竹竿的陌生身影停留在风中,顿时停下抬脚的动作,双手扒着房檐,准备悄无声息地回到地面喊人。
“今夜风景不错,真打算就这样回去了?”背影的招呼随风飘入秦江耳中,语气中带着满不在乎的随意和慵懒。
秦江瞪大了眼,不可置信,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背影转过头,凸起的颧骨之上长了一双写满了“随意“二字、毫无光泽可言的眼睛,随意扎起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颇有油尽灯枯之势。
容貌易变,气质骗不了人。
“你……”秦江隐约猜到是谁,却迟迟未能将他的名字从嘴里说出。
那人指指自己,告诉秦江,他叫谢必安,也叫老七。
老七仰头给自己灌酒,喝得极为豪迈,少数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向颈脖,没入苍白的衣领。
秦江就这样看着他喝,那酒坛子比老七脸还大,酒水定然也装得满满当当,可他一只手提着酒坛子,就像提着饭碗一般轻松。
“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主人告诉你的?”老七醉眼朦胧地问。
秦江答:“刚喝完药,上来透会气,没想到你在。”
老七开玩笑:“也对,若主人得知你背着他上房揭瓦,早将你拦下了。”
秦江也跟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两人无话可说,各自望着远处。半晌,秦江忍不住问道:“方才我看见你,差点以为家里糟了贼,偷酒来了。”
“在外行事,诸多不便,换一副皮囊,始终能省去不少麻烦。”
“那严大哥呢?他这副皮囊,究竟是真是假?”
老七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那你觉得真还是假?”
远处,几只飞鸟掠过不知名的塔楼,往更南方匆匆赶去。秋日过后,便是漫长的寒冷,它们需要温暖的归宿。
真好。秦江忽然羡慕起鸟儿来,它们无所谓世间真假——四季更迭是必然的,它们只需要按时飞往该去之处,便足矣。
可他不是鸟,也不知该往何处。成堆谜团挡在他面前,只有拨开云雾,方能得见天日。
秦江听见老七提出第二问:“是真是假很重要么?”
老七问得含糊不清,此话问的似乎不仅是“皮囊”,还有更深的意味。
果不其然,老七看向秦江,颓丧的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瞳孔。
“你知道了什么?亦或者,你想起了什么?”
秦江心道要完,老七这语气分明不是疑问,而是在向他确认他是否记起了前世,究竟说还是不说的好?
关于前世的残缺记忆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不断扰乱他的思绪,再加上……
想到这,秦江心中发沉,眉头不自觉蹙起。他无声地点头。
“哦?”老七顿时来了兴趣,“说说?”
秦江实在憋闷得紧,这几日心事重重,就愁找不到能支的招了,再三斟酌之下,他便将前世过往向老七大致道来。
听罢,老七一连灌了好几口酒,酒坛子终于见了底,他将坛子放到一边,摩挲着下巴思索:“如此说来,你对前世大多关键的记忆仍然不甚清晰,包括你何时死去,如何死去,为何死去,皆尚未知晓。”
秦江却道:“前世的死因于我而言并不重要。老七,你能否同我说实话,严大哥他究竟是何人?”
老七挑眉:“你不是知道么?过去同你玩得最好的。他的样貌似乎并无甚变化。”
问题又绕回原点,但此时秦江已经无比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答案。
他盯着自己的左手腕口上淡青色的纹路,只需拿小刀轻轻划过,便能涌出鲜红的血液。
“一个人从娘胎里出来,直至老去,容颜变化睁眼便能瞧见。唯独人心难察。我不知他这些年过得如何,亦不知他如今的心思。有时看着他,似乎一切从未变过,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严君撷似乎仍和过去一般毫无保留地对他好,可每每想起他们今生的初遇,他们一同经历的一切,让秦江越发难受,这份“毫无保留”的背后,藏了太多严君撷不愿他知晓的秘密。
于秦江而言,这些好意隐瞒的秘密只会成为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巨石,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宁。
“人变没变,光靠眼睛,看不见。”老七坐够了,起身拍拍衣袍上的灰尘,屈膝蹲下平视秦江,懒散的眼神中衍生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既然心中有数,为何不亲自确认一番?天底下最疼惜你的人,非他莫属。只要你问了,主人定会向你解释清楚。”
闻言,秦江心中泛起暖意。老七无疑是如今最了解严君撷的人,他这般劝说,无异于喂秦江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秦江不觉抚上胸口,白澈离开前留给他的信就藏在此处。他贴身带着,却不曾将信再次打开。他就是担心自己再多看一次,便真的抑制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冲到严君撷面前,揪着衣襟问个究竟。
他真心诚意地向老七道谢。
“谢我作甚?”老七哪敢受他这声谢,不自在地侧开身子,指指右耳道,“缘分难得,良缘更是难寻。瞧瞧我,遇人不淑,被打聋了耳朵,多大的教训。”
老七没提是谁。秦江想起不喜那对浑浊不堪的双眼,说不定便是老七的干的。这想法,秦江自然不敢当着老七的面说出口,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此事。
老七先行离去,秦江独自吹了好一会秋风,直到身体有些受不住了,才慢慢挪回房内。
回房第一件事,便是把蜡烛点燃。噩梦不做了,可多年习惯,仍让秦江对黑暗有些许抗拒。
光亮勉强照亮周围,内心的不适得到缓解,秦江舒坦地呼气。
他不急宽衣入睡,而是坐在床头,从怀中掏出白澈留下的信,捏在手中。
雪白的信纸叠得整整齐齐,秦江把它保存得很好,只是边缘的两处细短印痕有些许突兀。
秦江与这封信沉默地对峙许久,修剪得整齐圆润的指甲完美嵌入印痕。
床头燃烧的蜡烛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他猛然回神,松了手指,才迟迟展开信纸。
严君撷双手交叠于小腹,躺在床上。他听着隔壁房门开关的吱呀声,秦江走出房门时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又过去许久,房门再次传来声响,他便知道人回来了。
自他决定坐上阎王的位子,享受天赐的冗长寿命、崇高的地位,与强大的力量,便注定要失去一些东西。比如睡眠、脉搏、温度,比如光明,比如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的权利。
他已经尽全力将自己装扮成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似乎这样便能与秦江多出几个共同点,便能亲近一些。
可当夜晚不能为他带来丝毫凡人应有的困倦时,等待天明的每分每秒,都在做无声的警告。
此时此刻,他本该装作熟睡,但秦江今夜的反常令他心绪难平。严君撷实在烦躁,辗转反侧,最后一骨碌起身下床,随意披件衣裳,出门散心。
他下意识像每日出门前那般看向隔壁,房门居然还隐隐透着暖黄的烛光。
严君撷试探地敲门,房内传来慌张的细窣声。他等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了。秦江仍穿着今早出门的衣裳,眼角耷拉着,眼底泛红。
他这神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像极了那日清晨,严君撷看到的模样。
严君撷乱了方寸,右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不知该作何动作。他把秦江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除了手中握着的纸张,并无其他异样。
秦江默不作声地将信纸往背后藏,勉强勾起唇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这么晚了,怎么不歇息呀?”
严君撷信口胡诌:“噩梦惊醒,本想出来走走,见你未睡,便来看看。你呢?”
秦江眼睫微颤,微微低头,避开严君撷的目光,将眸中的痛苦与纠结掩盖于阴影之下。
藏在背后的手反复搓揉着单薄的信纸,在纸上留下模糊湿润的指痕。
秦江几乎受不住他的目光,哪怕只是沉默而平静地看着,秦江也觉得严君撷的眼神能将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深深灼伤。
若白澈在信中说的每件事皆是真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严君撷。
“严大哥,你与阿澈的父母,可是老相识了?”
“何出此言?”
“秦江灭门,剩我一个孤儿。你救下我,将我送至平安县,托白叔和白姨照看。我说的可对?”
秦江自然知道严君撷在装傻,干脆直接挑明。
见秦江情绪不对,严君撷把他带入房间,关上房门,周遭顿时安静得只能听见秦江不稳的呼吸。
“你从何听来这些事?是白公子告诉你的?”严君撷钳住秦江的肩头。
秦江避无可避,只得红着眼与他对视。
“若白澈不说,你想瞒我多久?”
“我……”严君撷心中一团乱麻,不知如何作答。
“一年?十年?还是我的一辈子?”秦江恼得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不是严君撷的一辈子,而是秦江的一辈子。而他的一生,注定只有短短数十年。严君撷想瞒,只需在他无法踏足的地方躲上几年,他便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你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我对真相一无所知,便能无忧无虑,安安心心地度过余生,不必对爹娘的惨死耿耿于怀,不必因白叔白姨离世被愧疚纠缠,更不必为你以血为药引替我抑制阴毒而良心不安。”秦江的拳头握得愈发紧,将手中的信纸折腾得不成样子。
“严君撷,你自以为这是为我好,但你这般做法,只会让我徒增愧疚,日夜受良心谴责。”
秦江肩头的双手骤然放松,却没有离开,只是无力地搭着。
他听见严君撷低声道歉,卑微得如同随处可见的尘埃:“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怕你受不住,更怕你忽然不理会我了。”
“我怎可能冷落你?”秦江只觉严君撷此时就像个幼稚孩童一般胡闹,“我亦有权得知事情的全部真相,无论何种后果,我都应承担,而不是任由你默不作声自作主张地替我抗下一切!”
“可这根本不是你能承受的,这趟水很深,你没必要搅进来。”严君撷坚持己见。
秦江的太阳穴撕裂般疼痛,忍无可忍,甩开严君撷搭在肩上的手,后退大步,仿佛迫不及待要摆脱某种束缚。
“我已经搅进来了。从秦家灭门案起,从我身中阴毒,来到金陵起,身边发生的所有事,平安县无辜丧命的百姓,桩桩件件,哪样能与我脱去干系?那可是人命啊严君撷,你真当我一无所知么?”
严君撷不敢上前,半伸出手,手掌向下压,试图让秦江冷静下来。他已能大致猜出白澈信中所述。
在白澈眼里,严君撷已是危险至极的洪水猛兽,秦江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白澈怎能眼睁睁看着秦江步步陷入危险之中?
他不可能在严君撷的地盘里光明正大地要求秦江随他离开,所以他选择用写信这种隐晦的方式,将严君撷的“罪状”一一列下。
可以秦江的性子,当他得知白澈爹娘,以及平安县内的无辜百姓横遭此难,不是更会留下,还他们一个公道吗?所以白澈一定还说了其他事,这也是秦江此刻崩溃的最大缘由。
然而关心则乱,严君撷全然无法如同对付地府那帮麻烦一样弯弯绕绕,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秦江身子弱,受不住这般起伏。
他只得顺着秦江的话安抚,脚下一点点挪动,向秦江靠近:“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阿江,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可好?”
秦江呼吸粗重,他也在尽力平复情绪,可不知为何,越要冷静,怒火便愈加难以平息,五脏六腑如同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炙烤,脸上血色尽数褪去。
严君撷察觉不对,果断跨步向前。秦江反应不及,衣襟被严君撷一手扒开,颈脖间狰狞缠绕的黑纹越过锁骨,一路向下延伸,隐没在衣袍深处。
严君撷转而抓住秦江的手,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竟与他的体温不相上下!
黑纹就像一条条嘶嘶吐信的毒蛇,以更快的速度蚕食着身体主人的生命。
秦江也隐隐察觉自己身体的状况,他下意识想要扶上严君撷的胳膊作为支撑,手抬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不仅停下了动作,还用尽全身力气,将严君撷推开。
严君撷毫无防备,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江。
“出去。”秦江从牙缝中艰难挤出两字,手指颤抖着指向门口,“出去!”
严君撷自然不可能顺从他的话,眉头紧皱,三步作两步再次跨上前,扣住秦江左手的手腕。
秦江发了疯似的拼命甩手,尚能活动的右手抓着严君撷钳制他的那只手,企图将其扯开。
然而秦江哪还有太多的力气,他以为自己使出浑身的劲儿,实际上就同被拎着颈脖的兔子一般,毫无杀伤力可言。
挣扎不成,他便连踢带打,连咬带骂。他从未如此疯过,秦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失态狼狈的一日——仅仅是为了让严君撷滚蛋。
场面隐隐有失控之势,尽管严君撷比秦江高出大半个脑袋,也比他强壮不少,但在秦江一番反抗之下,竟真让严君撷僵持原地,无法移动。
严君撷不敢过于粗暴,担心伤到面前几乎失去神智的人,只好使点劲,一手扣住秦江两只手腕,一手揽过肩头,让人埋在自己怀里,强行带到床上。
秦江在金陵好吃好喝,不但没长几两肉,反而还瘦了不少,突出的腕骨硌得严君撷手掌生疼。
秦江上半身动弹不得,只能不情不愿地被严君撷拖着往前走。
眼见自己挣扎无果,五脏六腑几乎要喷涌而出的灼热感令他失去了往日的理智与耐心,哑着嗓子在严君撷怀里吼道:“我不喝你的血!除非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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