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千年

　　（一）
　　——回忆是迷宫，是沼泽，一步踏错，再难回头。

　　下雨了。
　　夏起源哆嗦着快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即使天气还没有那么冷。
　　路边的车辆驰过，溅起了半人高的泥水，他下意识背过身去紧紧抱住自己的摄像机，冰冷的脏水扑在他脊背上的时候，记忆的齿轮仿佛片刻停转，接着疯狂倒转，回到许多个相似的雨天——

　　三辆自行车飞快地擦着他身侧经过，夏起源躲闪不及，摔倒在水坑里，他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已经被三辆自行车死死堵在墙角，相机包的带子缠着他的脖子，和书包一起被人向后提着，他一站起来就喘不上气，又栽倒回去。
　　周围是七七八八的嘲弄声，为首的高个子男生翻着夏起源的包。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但他仿佛吓破了胆，低着头，发抖，说不出话。
　　“笔袋、课本、钱包……”有人含混不清诶念叨着，好像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大概是烟，但夏起源不敢抬头看。
　　“滋啦——”钱包被打开，几个硬币刚好落到夏起源头顶，不算很疼，但他的头更低了。
　　“就这点钱？”这不是头顶传来的高个子男孩的声音，大概某个小弟。
　　“钥匙、耳机……”他顿了一下，“这是什么？”
　　夏起源猜到了，那是他的塔罗牌，他用了很久的，最喜欢的塔罗牌。他抿紧嘴唇，慢慢抬起头，下一刻，散开的卡牌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他下意识闭紧眼睛，用胳膊去挡。
　　周围的笑声像脏水一样灌进他的耳朵里。
　　“闭嘴，”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但四周霎时安静下来。
　　“很闲吗？都滚开。”他说
　　他一声令下，周围人都散开了，自行车也被慢悠悠、静悄悄地骑走。
　　人都走空后，那个人蹲下来，拍了拍夏起源的相机包，道:“相机挺贵的吧。”
　　夏起源仍低着头，舌头僵硬。
　　“答话。”他又说。语气没什么区别，但就是让夏起源觉得他很可怕。
　　“不……不知道，”他壮着胆子补了一句，“……学校的。”
　　“他进水了，”他说，“这怎么办。”
　　“赔。”夏起源说这个字的时候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我赔。”那人还是那个语气。
　　夏起源:“不……不不，我，我赔。”
　　“我赔。”他重复道。
　　夏起源这才明白，刚刚不是问句。
　　这就更奇怪了，不，在那种情况下，应该叫诡异。
　　他笑了一声，揉了揉夏起源的湿漉漉的头发，然后忽然发力，薅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直视自己。
　　夏起源捂着他紧紧攥住自己头发的手，他想叫，可是喉咙僵硬干涩，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不住的流淌，那是他此刻身体里唯一热的东西。
　　而当两人视线接触时，他忽然觉得自己连流泪的能力都失去了。他看到他的脸，一张熟悉的、好看但刻薄阴郁的脸，然后惊恐又诧异地张开嘴:“周……”
　　“你说什么？”他笑了笑，“别害怕，我只是想你帮个忙，帮我拍一个人。”
　　“我时间充裕，你可以先考虑，但别让我等太久。”
　　他说完便走了。
　　夏起源还坐在那里，胸膛猛烈起伏。

　　他重新走出街角时仍心有余悸，面皮惨白，嘴唇发紫。
　　“夏起源，你怎么了？”身后有人问。
　　他猛地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余念，余念身后是段倾，这才松了口气。
　　“没……没怎么，就是……摔了一跤。”他说。虽然他不知道麻烦是怎么找上他的，但他觉得不应该把麻烦事牵连到她们身上。
　　“低血糖了吧，脸色好难看，”余念回头，“你带糖了吗，段倾？”
　　段倾不语，但从口袋里掏出快糖扔给余念。
　　“呐，”余念递给他。
　　“谢谢。”夏起源扯出一个微笑。
　　“走啦！”余念说着小跑起来。
　　段倾盯着夏起源的眼睛，三秒不到，快步跟了上去。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夏起源坚定了自己隐瞒刚刚的遭遇的决心。

　　这是封川的雨季。
　　很多次，夏起源心有余悸地走出那个街口。
　　然后碰到余念。
　　“你怎么又摔了？”
　　“还是低血糖吗？”
　　“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夏起源，你已经好几次忘带塔罗牌和相机了。”
　　……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夏起源笑了笑，说:“雨天太闷，我胃口不好，过几天就好了。”
　　夏起源觉得，好像瞒不住了。

　　他记得那是那年雨季的最后一场雨，他照常走过那个街角，但这次，在那些人来拦他之前，他停下了脚步。
　　那群人的“头儿”从死胡同的背阴处走出来，站在他面前，“想好了，小朋友？”
　　“拍谁？”夏起源说，他比自己想象的语气要坚定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点。
　　“许晨曦，你知道。”他笑了笑。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他果然还是那个胆小鬼，但他想了想，还是补上了名字，“周之语？”
　　对面的人睁大了眼睛，“我以为你只知道我是周家人。”
　　周之语于是开始重新打量起这个小孩儿。
　　接着，原本看似空旷的四周忽然聚集过来许多人，看起来都是“小跟班”，夏起源顿时觉得自己方才太过鲁莽，于是他眼神躲闪，又低下了头。
　　“拿到照片我或许会考虑告诉你。”他说着，用眼神示意周围的人。
　　很快，有人把一个相机包塞到他怀里，另一个人把一副崭新且华丽的塔罗牌双手递给他。
　　“合作愉快。”周之语说。
　　他语气里带着不屑，一如他刻薄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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