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流沙

　　“别丧着脸。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记得我晕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屁股钻心疼。没法下床。
　　董猛坐在我身边，帮我扇着扇子，丝丝凉意，稍许减缓疼痛。我示意他对着屁股伤口扇，他一边嫌弃一边轻轻扇着，“你是真把我当奴才使唤啊。”
　　“错！董大人的大恩大德必当涌泉相报。”我更正他。
　　“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董猛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知道为什么挨这顿板子吗？”
　　“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你就说这歌是有多魔性，我可以随时随地跳台乱入。

　　因为我偷窥过她的秘密，见证她被心爱的男人无情拒绝，一生中落魄时刻之一。因为她心碎满地的时候，我没有给她想看的表情，而是满眼满脸写满了，“你何必呢？！”因为我是局外人，可我目睹了杨容姬的美，那是她此生永远不可能匹敌的平和且坚强的美。

　　自己得不到，就谁也别想得到，是吧？
　　她是如此不甘心，而我，就这么不着调地用表情告诉她，何必呢，你又真的比不过。

　　聪明如贾南风，有一个道理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再浓烈的感情也抵不过生活中的鸡毛蒜皮，那些磕磕绊绊那些一地鸡毛很容易就消磨掉所谓炙热爱情。燃尽了，早晚收敛于平淡，那会儿杨容姬也许就变成他的床头蚊子血、衣角上的白米饭粒了。
　　所以，千万别死，死了，就成了永远的痛，永远的白月光。
　　人的脑容量就那么大，自然努力记住的都是她曾经的好。活着的人，咱拿什么比？

　　如上，是我看到的，我想到的原因。

　　我摇摇头，趴着扭头，看向身边这位慈祥的老奶奶，这董猛怎么越看越像大妈呢。我怎么会不长记性，你看我现在已经开始表情管理，说明我还是怕疼的。
　　请收看我这无辜的可怜巴巴的小眼神。
　　来，董猛，给我讲讲，你看到的，而我没看到的，我没想到的，原因。

　　“娘娘是以腹诽责罚的你。给你说说上一个被以腹诽治罪的颜异的故事。”董猛忽然想道，“你个小宫女，能借鉴大农令故事，真是给你脸了。”转而低语，“颜异你知道是谁吧？”
　　“大概知道点吧。西汉的？”
　　“颜异被诛的那一年是元狩四年，那一年卫青和霍去病在漠北与匈奴决战，是国库最缺钱的时候。汉武帝和张汤想了个白鹿币的法子。诸侯贺天子的时候，要进献一种苍璧，规定必须在苍璧下用一种只有上林苑才有的白鹿皮做垫子。四十万一张。”
　　“这么贵！不就是个垫子嘛。”忍不住。
　　“看你那没见过市面的小样。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被石季伦掉包了，怎么看着都不像是石府呆过的人。”他翻着白眼，“别打岔。什么垫子不垫子的，就是找个由头，让诸侯们从腰包里掏钱出来做军费。问颜异的意见，他来了句，本末不相称。是个人都明白的道理，用他说？他一个大农令，掌管国家财政，自己不想办法扩充军费，还得烦劳皇上给你想法，皇上给你想了办法，你还在那里不配合工作，还摆出正人君子样儿说风凉话，这人还能留吗？”
　　“所以......”
　　“所以，张汤一句腹诽，就可以马上治一个九卿的死罪，能这么奏效，是因为颜异不听话，是汉武帝想让颜异死，也以此震慑有不同意见的官员。听明白了吗？”
　　“所以......”
　　“所以，你想想现如今的大农令是谁？那是打你吗？那是打石大人。你没发现，近来石大人越发不听话了。明知娘娘所想，却老在唱反调。不能时刻与娘娘同皇上一条心，是什么下场，现在你知道了吧？打你，就是明明白白告诉石大人，不要仗着恩宠信任就任性，想整你，还是随时可以拿捏的，甚至不需要明确理由。有句话，你一定要记住。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他最近怎么了？我想扭过来，想问，过猛的动作扯到了，疼。
　　说出口的话，却是“打石大人？可疼的是我的屁股。”

　　他拿着扇子，装作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拍我的屁股。
　　“啊——疼，疼，疼——”
　　“这会儿知道疼了？当时怎么那么倔？从把你拖出去的时候，你就扯着嗓子喊求饶，使劲拖时间，我去搬救兵，你还何至于挨这足足十板子。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真是蠢到家了。娘娘当然知道当日谁值班，不然打给谁看。娘娘就等着他来跪求呢。你以为你有多重要，打不打死你，有什么打紧的。你个拎不清的。”

　　“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对我这么好？”我趴着，不敢造次，“他又是不是给的银子不足够，所以，你对他也不过如此。”
　　“嘿，你这不识好歹的丫头！我虽然收了石大人的银子，但凭咱俩的关系，我还是要跟你说，你最好跟石大人保持距离。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妹子，石府，你是回不去了。”
　　“说得轻松，这宫里谁不知道我的出身啊。”城头变幻大王旗，是划清界限还是倒戈，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好，执行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得到信任，哪里那么容易啊？”
　　“不作不死，知不知道？”
　　看着他又举起的扇子，赶紧求饶，“知道啦，知道啦，董大妈。”啰里啰嗦的。我屁股疼，心烦，“董大妈。”
　　“你说什么？！”又拍我。
　　“啊！疼疼疼！董老夫人，董老夫人。您要不是来帮忙的，就烦请去喊下陈舞妹妹，好不好？我这伤好得这么慢，就是因为你，老重伤我。”
　　“嘿！不识好人心，你以为我还真稀得管你？！”

　　陈舞把衍月给我的东西拿进来，心里好笑，这是要我坐月子吗？“帮我传个话给家里人，我没事的。我皮糙肉厚，命也贱，没事的。”
　　她帮我上药，冰凉凉的。我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嘿，你看什么这么出神？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啊？这桌上的那瓶药，那个蓝花小罐子，哪来的？”
　　“程太医给你开方子的时候，一并给你的。说是涂抹之后可以不留疤痕。怎么了？”她思索着，“绿珠，你是不是信不过？那收起来，不用了吧。”
　　切，想什么呢？“我是想，我一个小婢女，他居然想得这么周到，我得好好谢谢他。”
　　“这顿板子挨过，再落下伤疤，你就算人没废，前程也是废了。”
　　“挨打，我活该。我一劳动人民，不过是一箪食一瓢饮，什么前程不前程的。你就别为我伤怀了。”

　　程据。我记得那天早上那个一晃而过的匆匆身影。我这被掌权人收拾，可贾南风的情人还给我送礼，讨我人情。
　　这说明什么？
　　说明石崇尚未过气。

　　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贾南风坐在不远处的小桌旁，吓得我一愣。
　　“你醒了。”她自己拿过桌上的茶杯倒茶，品了一下，摇着头，“真难喝。”
　　人呢？我左右看看，怎么都不见她身边有人。挣扎着，想爬起来，给她行礼。
　　她满意地看看我，点着头，“看来是学乖了。你不方便，就躺着说话吧。”
　　“疼吧？”
　　来者不善。你不会是来体恤下属的。

　　她在观察我。“绿珠，人不能什么都想要，是不是？这一生，不会什么都失去，也不会什么都得不到。我是。你也是。你有想过你想要什么吗？”
　　“娘娘，我贱命一条。轮不到我选。老天给我什么，我承什么。”
　　“说得好！”她大笑，笑够了，道：“诓我？你道行还差得远呢！”
　　我斟酌着，这女人反复无常，到底想干嘛。

　　“绿珠，你身上有一种野兽的味道，一种嗜血的味道。你的味道，瞒不过我。所以不要想躲在暗处，伺机而动。我鼻子灵得很。你从哪里杀出来的，我没兴趣知道。老天给你什么，你就承什么？呵呵，你才不会听从老天的安排，是不是？我没看错你吧？”

　　她这是想来驯化我的。行，我是小白兔。“娘娘，放过我吧。”
　　“求饶也要有个求饶的样子。你现在这个姿态还是不够低啊！”
　　你到底要怎样？很好玩儿吗？放着那么多大事你不管，你管我？
　　我谦卑地低下头。
　　没必要不服软，我好像已经开不到上帝视角了，过程过于艰辛，如果一时死不了，也不能活得太屈辱。幸好，识时务，是我还没有退化的生存能力。

　　她皱着眉头，又压了口茶，“第一口难喝之极，实在口渴了，喝第二口，居然也能咽下。你瞧，人的适应能力就是这么强。说实在的，你怎么选，本宫没兴趣。我真正有兴趣的是，石季伦和王衍月怎么选。幸好，你这人，还有点意思，乐趣也就大一点儿。”

　　“把你打成这样，心里恨极了本宫吧？他们说你从未听得你一句埋怨。不敢？”她问。
　　“是不能。跟在娘娘身边这些时日，我看懂了一件事情。”迎着她的眼睛，动情地说，“娘娘责罚我肯定有娘娘的理由。”
　　“见到季伦，为什么不哭诉？多好的机会，好好让他心疼你。”
　　“犯错，认罚，不怨。”他心疼我，有屁用，解决不了我所有的现实问题。

　　但凡我背后大放厥词的吐槽您一句，您会留我到今日？我承认我是头脑简单，但不是全傻。大丈夫，能屈能伸。谁说我演技就不能提升了？

　　“等你伤养好了，就还是留在本宫跟前当差，跟本宫做个伴吧。”
　　我有如被判终身监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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