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云空诞辰过后，乐府一时没有大戏需要排演，洛雪终于得了些空闲在宫中活动。

　　然而，要找到太阴宝镜仍非易事，毕竟，如此珍宝必然不会放在宫人所及之处，且必会有重兵把守，纵使她侥幸找到，如何突破重重守卫也是个大问题。虽说二姐姐在后宫独占盛宠，但她被晟钰禁锢十一年，如今已完全变了一个人，想必也不会帮她，因此她只能独自在宫里四处闲逛碰运气。

　　兴许是有父母兄姊在天之灵指引，就这么打探了半个多月后，还真叫她发现了一些端倪。那日，她在宫里的一座园林中徜徉半日，走到林子尽头时，眼前赫然闯入一幢金光灿灿的三层宝塔，此塔台基十丈有余，塔身金瓦叠雕，塔顶飞檐翘角，塔尖上火珠垂莲，塔门正中一道金匾，上书“藏书阁”三个大字。她心想一座藏书阁建得如此金光夺目，定然非比寻常，本想上前细细观摩，却发现塔外有一队身着铠甲的侍卫来回巡逻。她愈发疑惑，因躲在林中暗暗观察了片刻，蓦的发现宝塔四周竟还端坐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石雕，她略一琢磨，霎时豁然开朗——

　　这太阴宝镜本是至阴之物，若是摆放在堂室之中，不但容易遭人惦记，还会破坏明阳吉利的风水，给王宫带来灾祸，想必只能藏在这种不见天日的晦暗之地，再以赤珠金莲压顶，四大神兽镇守四方，如此一来，才可将阴气囿于塔内，不使外泄。毋庸置疑，太阴宝镜就藏在这塔里。

　　想到这里，洛雪心中顿如拨云见日，但这喜悦只停留了一瞬间，一层阴云又蒙上她的心头：如此机要之地，必有侍卫日夜巡查，她要如何躲过这些侍卫进入宝塔呢？想来想去，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因而她便暗自下了决心，准备在宫里搞个大动静。

　　这之后又过了几日，洛雪寻了个宫里举行庆典的日子，向乐府管事告了一日病假躲过排演，去庖厨里偷来了些火折子。到了半夜，她偷偷起来在乐府里放了一把火，趁着混乱跑了出去。到了藏书阁附近的园林，她又放了第二把火，将那驻守宝塔的侍卫引了过去，一等他们离开，她就偷偷溜到塔边，从窗户翻了进去。

　　进了塔里，洛雪也不敢点灯，只能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摸黑寻找宝镜，再加之这藏书阁实在太大，又有珍宝无数，藏书万卷，她在一楼找了半个时辰也没能找见那宝镜。她心想宝镜兴许不在一楼，因又轻手轻脚地去了二楼。不料刚在二楼找了没一会儿，就被一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她的心脏登时跳到了嗓子眼儿，扯着那人手臂拼命挣扎起来。那人连忙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别叫，是我。”说着就松开了手。

　　洛雪回头一看，见来人竟是扶苏，心里有些不悦，刚要开口责问，扶苏却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藏在了一副字画后面。

　　两人刚刚站定，楼下就传来哐哐当当的门锁碰撞声，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其中一人厉声命令道：“你们几个，去楼上看看！”

　　洛雪这才明白过来，这些藏书阁的侍卫方才被她引到林子里之后，必是疑心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于是匆忙赶回来查看。只是扶苏为何也来了？

　　她正想着，一队侍卫已来了二楼。洛雪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朝扶苏身边靠了靠，指尖不经意触到了他的手，扶苏顺势将她牵住。她心里一颤，因怕弄出声响被侍卫发现，于是也没有松开。

　　那边的侍卫在二楼转了一圈，并未察觉两人躲在此处，又去三楼巡逻一番，同样没有发现异样，于是就一道离开了。

　　洛雪听见侍卫们锁上了门，抽回自己的手，从字画后面走出来，压低声音问道：“你来做什么？”
　　扶苏也低声说：“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若不是刚刚乐府走水，我看见你偷偷溜了出来，你是不是都不准备跟我说这事？”

　　洛雪没有做声。

　　扶苏又说：“我都已跟着你来了宫里，你为何还要独自行动？你知道你这样贸然闯进来有多危险吗？”

　　洛雪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已经来了宫中这么久，再找不到宝镜的话就来不及了！”说着，她便又在二楼找起了宝镜。

　　扶苏叹了口气，只能帮她一道寻找。奈何两人找了许久也仍是没有找到，只好又转去三楼，刚走到转角处，洛雪脚下一个不小心，绊倒了一只铜器，她慌忙伸手去捞却没能捞住，那铜器一个骨碌滚下楼梯，巨大的碰撞声登时响彻宝塔。塔外的侍卫听见声响，立刻开门冲了进来。

　　扶苏听到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焦急地环视一圈，说：“来不及躲了，从窗子逃走吧。”

　　洛雪点了点头，赶忙跑去窗前。

　　扶苏又说：“这楼还是有些高，我先跳下去，在下面接着你。”

　　话音未落，洛雪已从窗口跃下。扶苏心里一沉，连忙跳下去，扶起她来，问说：“没有受伤吧？”

　　洛雪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侍卫在身后喊了声：“在这里！”

　　扶苏回头看了一眼，慌忙拉着洛雪跑进了园林。两人在园子里一路奔逃，侍卫们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两人实在摆脱不掉，最后被生生逼到了宫墙角。

　　眼见追兵就要赶来，两人心急如焚，幸而墙边杂草丛生处有个隐蔽的狗洞，看上去有水桶大小，足以容两人通过。扶苏因说：“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先出去再说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洛雪虽心有不甘，也只能同意。扶苏于是跪在地上扒开杂草，要洛雪先走。洛雪俯身钻进洞里，不料想这洞并非通向宫外，底下竟是一处深不见底的密道。她手上扑了个空，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个跟头栽了进去。

　　扶苏惶然伸手去抓却没抓住，只能眼睁睁看她消失在洞口。他惊喊了声“洛雪”不见回音，立刻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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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苏从密道里滑落，跌进一处阴森森的密室里。他从地上爬起来，借着月光四下看去，见洛雪倒在不远处，连忙跑过去将她扶起，急切问道：“洛雪，你有没有事？”

　　洛雪揉了揉手臂，说：“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扶苏说。

　　洛雪看了他一眼，说：“你为何要跳下来？若是有危险怎么办？”

　　扶苏皱了皱眉：“纵使这下面是龙潭虎穴我也是要跳的，我怎能叫你一个人涉险？”

　　洛雪垂下眼睛，说：“若是出不去怎么办？”

　　扶苏看了看四壁，说：“此处看起来像是一处密室，从那洞口出去的确有些困难，不过应该还会有别的出口，我们去找找看吧。”

　　洛雪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密室深处走去。不想，两人走了没几步，身后便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两人惊惶望去，只见密室顶端降下一道三丈见方的石壁，严严实实地封住了洞口，密室里顿时漆黑一片。

　　两人急忙上去贴着石壁摸了一遍，并发现没有任何机关。洛雪心里凉了半截，扶苏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安慰道：“莫要慌张，一定还有别的出口。”

　　洛雪心中仍是七上八下，忽想起身上还剩下了两根火折子，连忙翻出来引燃，又在地上捡了截枯树枝，烧起来当做火把，照着路在密室里搜索起来。

　　两人在密室里走了几十步，蓦然发现前面不远处的墙角里好像坐着一个人，因停了脚步，警惕问道：“阁下何人？”

　　那人依旧端坐，并无反应。洛雪和扶苏对视一眼，试探着走上前去，那人却仍是一动不动。扶苏上去怕了拍他的肩膀，不料想这人竟应声倒下，枯骨散了一地。洛雪惊叫一声，吓得后退了两步，扶苏赶忙伸手扶住了她。两人又扫视周围，惶恐发觉这具枯骨身旁竟还躺着一具干尸，边上还有一堆看上去像是野兽的骨头。

　　洛雪看着那堆枯骨，心里忽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仍旧与扶苏在密室里寻找出口。两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密室的另一端。扶苏拿火把照了照对面的墙壁，见墙边架了一座木梯，墙上似乎有一道暗门，但两人摸遍了整面墙壁，也没有找到机关。两人又试探着朝暗门外喊了几声，无奈墙壁实在太厚，密室里除了他们的回声并未回应。

　　两人仍不死心，又在密室里来来回回地找了两遍，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出口。他们这才终于确定，他们应该是逃不出去了。

　　这密室十有八九是晟钰挖出来备用的逃生通道，为了防止有人从外部闯入王宫，里面装了些自行启动的秘密机关，若是从王宫里的入口进入密室，出口就会自动打开，可借由木梯从洞口爬出去；若是从王宫外的洞口进入密室，出入口则会全部封锁。想必他们方才见到的尸首，应该也是像他们一样意外从洞口掉下来的倒霉人，进来之后困在此处逃不出去，吃了野兽又吃同类，最后生生饿死变成了干尸。

　　两人在密室里呆立片刻，洛雪无力地靠着墙壁坐了下来。扶苏看了看不远处的枯骨，将她拉起来，说：“这里脏，去别处吧，我看见靠近王宫那头有块白玉台。”

　　洛雪于是跟着他去了密室的另一端。扶苏点了墙上没有燃尽的煤油灯，又拿丝帕将白玉台擦了两遍，这才叫洛雪过去坐下。

　　两人在台上并肩而坐，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密室里寂然无声，绝望在半明半暗中生根蔓延。

　　洛雪心里又是悲伤又是悔恨，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都叫你不要来，你非要跟着我，这下可好了，你也要被我连累着命丧此处。”

　　扶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若不跟着，让你孤身一人命丧西国，你觉得我能独活？我说这话虽不中听，但我心里是真真觉得，若活着不能与你相守，同你死在一起，此生也是值得了。”

　　洛雪忿忿说道：“你喜欢哪个不成？偏偏挑上我这个灾星！”

　　扶苏回头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惆怅：“你竟是到死也不肯给我一点回应。洛雪，你对我就真的没有一点情意吗？”

　　洛雪眼眸里泪花闪动：“我怎么想的，你当真不知？”

　　扶苏叹息说：“我是当真不知。这几年，你对我一天更比一天冷淡，我素来以为，你心里只有你姐夫。”

　　洛雪恼说：“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到死了还要说出这些难听的来气我！”说着又落下泪来。

　　扶苏帮她擦着眼泪，说：“我只想临死前听句实话。”

　　洛雪星眸低垂，沉吟片刻，开口说：“你若非要我说出来，那我告诉你，自始至终，我心里除了你，再无其他人。”

　　扶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当真如此？”

　　洛雪扭过头去，说：“你若不信，何必要我说！”

　　扶苏连忙扳过她的肩膀，说：“我信，我信。”

　　洛雪哽咽说：“我敬你爱你，才会故意冷着你，想叫你失望而去，纵使你怨我恨我，也好过跟着我丢了性命。结果你这无赖竟是如何也赶不走，非要跟我一起死了才罢休。”

　　扶苏握着她的手，动情说道：“能听见你这番真心话，纵是死了又何妨。”

　　洛雪靠在他的肩头，哭得不能自已。扶苏将她揽进怀中，心里不胜唏嘘。两人相拥片刻，扶苏抬起衣袖帮洛雪拭去眼泪，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又去吻她的额头。洛雪仰起脸来看着他，泪眼朦胧，两颊绯红。扶苏久久凝视着她，心里有一万朵浪花快乐翻涌，生死之事也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忍不住吻上了她的唇，她并未抗拒，反倒是揽着他的脖子热切回应，就在这死亡之际，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终于在她心里破土而生。

　　两人吻了半晌，吻到情难自禁，扶苏浑身燥热不已，双手不自觉地隔着衣裳摩挲起洛雪的身体。探到她的心口时，他手上滞了一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开了她，说了声：“对不起。”

　　洛雪顿了一顿，伸手解开衣裳，贴上了他的胸膛。扶苏如被一道闪电击中，顿时僵在那里。

　　洛雪在他唇上、面颊略微摩挲，嘴唇靠近他的耳侧，柔声说：“都要死了，还管这么多做什么？你守了我那么久，我无以为报，只能与你做这几日夫妻。若上天垂怜你我，叫我们来世再续前缘，我仍会做你娘子，与你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扶苏听见这话，不由得泪眼婆娑：“我在世上活了二十余年，只有此刻是最快乐的。”

　　他解了衣裳铺在白玉台上，怜惜地将她抱去上面，身体覆上她的。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皙，在暗夜里环绕着淡淡光芒。他俯身亲吻她的每一寸肌肤，与她赤|裸相拥，肌肤痴缠。他的爱意如江水汹涌，她敞开心怀全部承受，痛苦与快乐同样深邃，在她身体里猛烈激荡。

　　壁上的灯火渐渐熄灭，洞穴里几乎没了光亮，两人不知今夕何夕，终日缠绵，忘却了生死存亡，也忘却了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身体里只剩了原始的欲望。他们眼里、心里、血液里都只有彼此，恨不能血肉骨骼也交缠在一起，一直到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困顿不堪才终于停下来。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紧紧抱着她，幽幽地说了句：“你吃我的血肉，还能多活几日。”

　　她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你又在说什么浑话？”

　　有一天，她终于虚弱得快要失去意识。他拿起佩剑割开自己的小臂，凑到她嘴边让她吸。她意识模糊地吸吮了片刻，渐渐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真的喝了他的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不想再醒过来了，我们就这么死了吧。”她缩在他怀里说。

　　“好。”他抱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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