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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澄江楼临湖而建,推开窗户可见楼外春生湖,接天莲叶铺出满池碧色。慕清寂订的位子看湖景正好。钟渐站在窗边,慕清寂抬头看他:“我记得,你十五岁第一次名扬锦都,就是在春生湖上,吹了一曲《遏云》。”
“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钟渐轻轻笑了,“都是别人抬举,大多也是看在钟家的面子上。”
“可惜我没亲眼目睹过。”慕清寂叹了口气,“话本里都在说十五岁的小钟相是如何举世无双。”
钟渐笑着摇头:“……你若想听,改日我吹给你。举世无双不至于,这不是还有你么?”
慕清寂用扇子指指他,楼下此时传来动静,澄江楼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满堂皆静。
说书先生道:“今日诸位想听什么?”
底下有人道:“锦都传言‘春闺梦里是慕郎,嫁人当嫁小钟相’,前半句我们都懂,后半句却不知有甚因由。说书的,这有什么说法吗?”
“客官不是本地人吧。”说书先生笑道,“这是多年前锦都一桩旧事了,小老儿当年有幸在场,愿为各位说上一二。”
“才色双殊,钟郎十五。”
钟渐十五岁醉后作《遏云》,引得锦都无数女子芳心暗许,有高门贵女,也有风月场上的姑娘。奈何钟渐从不去烟花地,锦都最大的青楼揽月阁的头牌骄月放出话,定要求与钟郎春风一度。钟渐没回应过,骄月就在某一年的花朝节这天,堵住了陪妹妹出游的钟少爷。
锦都的花朝节这天,各秦楼楚馆的姑娘都要进行比试,选出花魁游街。那一年的花魁是骄月,她站在台上红衣猎猎,扬声道:“钟公子可来了?”
底下一阵哗然,众人闹腾了起来,骄月随着人群目光所向看到了那一袭青衣,她主动走下高台,人群自动为她分开,她走到了钟渐面前。
钟渐眉目明亮皎然,施了一礼:“骄月姑娘。”
“我可算见到了钟公子。”骄月扬起一张明艳的脸,“我心慕你。”
围观的人惊诧于这姑娘的直白,开始起哄让钟渐莫辜负美人。骄月说:“我是烟花女子,自是不敢求什么夫妻之名,只求与钟郎有个夫妻情分,骄月便知足。”
“我不过分贪恋,亦不长久纠缠。”
她人如其名,骄傲如火,通透似月,爱得执着却不卑微。很难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女子,钟渐认真瞧着她,目光温和,却是往后退了一步:“蒙姑娘厚爱,我却不能应。”
人群静了一瞬。
骄月咬住嘴唇,眼中漫上失落:“……我懂,你是钟家郎,我本就配不上你。”
“并非如此。”十六七的少年声音清朗,如春风明月,“我并不因我出身何处而看轻姑娘。我见过骄月姑娘的剑舞,拜读过姑娘的诗,其间胸怀气魄,令人钦佩。我身在高门,眼界却因此而窄。姑娘眼中心里有苍生,是我所不能及。”
骄月没想到他这样说,抬头看他,竟有些口拙:“那你为何不愿……”
“情之一字,从来难辨。”钟渐道,“姑娘不是不好,只是我待姑娘可如挚友知己,却无情爱之意。我若喜欢一个人,便一生一世的只喜欢那一个,无论对方是何身份地位,我必待之如珠如宝。我既无意,必不会耽误姑娘。”
骄月慢慢垂下头,钟渐是个君子,字字恳切,情义深重,她尚不知将来是什么人能得到这样的喜欢,却已深深羡慕起那不知名姓的人。她喃喃道:“……可我不会遇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姑娘本身就足够好了。”钟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了口,“这世上少有男子配得上姑娘,依附情爱诸多变数,无论何时,请骄月姑娘,别丢了自己。”
骄月一身红衣站在原地,神情似悲似喜。她一面觉得钟渐说的话惊世骇俗,一面又暗自向往那样的活法,好像只是想一想,死去的心就可以重新复苏。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成那个样子,可是忍不住为那样不依附任何人的构想目眩神迷。
若有一天、若有一天……
她不自知落下泪。
站在钟渐身后,春柳色衣衫的姑娘戴着帷帽,安安静静地听完整场对话。她偏了偏头,见对面的骄月流了泪,越过钟渐上前,从衣袖中摸出一方巾帕。
“给你。”她声音清灵柔和,像春日的风与云。
……
“……钟家多出丞相,钟渐那时虽是白衣,却也因风采出众才调绝伦得了‘小钟相’的名。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着实惹人羡慕,自那以后,锦都便有‘嫁人当嫁小钟相’的说法了。”
钟渐一生求一心人,谁不想成为他眼底心上的唯一?
他与慕喧,同为锦都一度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才学都是顶尖,却又不同。
慕喧花下醉眠,看似多情实则无情,钟渐人间神仙,他对这人世的一切,都有着不宣之于口的包容与深情。
也许这深情无关风月,但那也足够惹人心动。
“我之前好像并未听过这个。”慕清寂笑吟吟道,“更阑,真有此事么?”
“是真的。”钟渐大袖掩映下手指微蜷,他淡淡笑了一下。慕清寂又问他:“那名叫骄月的姑娘听起来亦是个妙人,为何我后来从未听说过她?”
故事被一遍遍传唱,故事里的女孩子,去了哪里呢?
钟渐道:“她赎了身,自己做了些生意,帮了很多同她一样的女孩子。”
两人正说着,被楼下一阵争执声打断。有人大声道:“你们人人都道他好,孰知几日前的琼林苑一事,指不定是个什么道貌岸然之辈呢!”
琼林苑之事虽当场封锁了消息,但在场人多眼杂,事情闹的着实大,没多久就私下流传出来了一些梗概。说话这人穿着太学生的衣裳,想必在太学中听了不少议论,哼道:“什么‘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不过是世家子,陛下体恤钟家,才让他捡了这个便宜!”
旁边有同为太学生的反驳他:“朝廷尚未出结果,孰是孰非尚未可知,哪容你在这里信口开河!”
这人道:“钟家那位自己辞了相位,我爹今天朝上亲眼见的,不是心虚是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茶杯直直从二楼砸在这人脚边,“砰”一声摔的四分五裂,惊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只听二楼一道声音微冷:“陛下尚未下旨,三省六部都不及你一个人一张嘴,轻易定人罪过。你爹可真幸运有了你这么个好儿子,该早早把你供进祠堂,满门生光。”
这话又损又狠,那人面皮涨红:“你是什么人?敢这样说我?我可是太学……”
另一道声音响起:“你先别问他是什么人,我却知道你。你爹是兵部员外郎沈尚,去年押送粮草去往北疆,半路遇到山匪,还未打照面就弃粮而走,是也不是?”
这人面皮由红转黑,结巴道:“你莫要……信口开河!你怎么知道的?”
从二楼雅间竹帘后走出来一名男子,站到栏杆前,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窄袖银护腕,长身玉立衣襟微敞,一股子杀伐气混着风流的痞气扑面而来。他嗤笑道:“我怎么知道的?老子去接你那个怂货的爹,山匪压根儿没到近处就让老子赶跑了,你爹跑得溜快,拍马都赶不上他逃命的速度。”
周围人“哄”的一声笑开了。
这人面色几经变换,手指着他:“你、你是……”
“你爷爷。”
男子的目光从高处落下来,带着睥睨之感:“肖寒书。”
肖家行三,北疆主帅,肖寒书。
这时,二楼另一间的帘子也被掀开了。藏蓝衣裳的公子倚在那里,看方向正是先前砸杯子损人的那位,这张脸可太有辨识度了,底下立马有人道:“是慕家二公子!”
肖寒书笑了一声,指着慕清寂对底下那人道:“他怎么不敢说你?万万人性命因他得以存活,你又做过什么?”
那人不敢开口。
慕清寂脸上殊无笑意:“你连我都不敢比,又怎敢去诋毁钟相?”
“他斩贪官,抚流民,镇暴乱,安民生,哪一件不曾对不起天下万民?你说他世家出身得此便利,你出身松阳沈氏,锦衣玉食亦是世家,这便宜给你,你敢要吗?”
众人起哄:“对啊,说得好!”
“出去吧出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
那人灰溜溜地走了。慕清寂向肖寒书施了一礼,肖寒书懒洋洋挥了挥手,转身回雅间去了。
他撩起帘子的时候露出雅间里的另一道身影,着白衣,身形纤弱。慕清寂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竹帘就落了下来。
他也转身回去了。
钟渐没有露面,他坐在那里抬眼望着慕清寂,眉眼间温和渺邈,每一个弧度都藏着舒展的光阴,被慕清寂在眼底细细描摹,然后心上泛起后知后觉的疼痛。
他听到钟渐轻声说:“多谢你。”
可我不想听你说谢。
五脏六腑都在被无名的火灼烧,痛得他一瞬比一瞬煎熬。这一切的因果都系在他眼前这一个人身上,上天偏执的钟爱他,将世间最好的捧到他眼前,又无时无刻不想把他收回身边。
人人都说他慕喧风月满身,看似多情最是无情,可他觉得钟渐对世间一切无关风月的深情,才最是锥心蚀骨的残忍。
他要拿钟渐如何?
他不可说的痴妄与疯魔。
慕清寂与钟渐吃完饭,与钟渐在街上闲谈,与钟渐告别,面上一直言笑晏晏。
他不知道自己眼里藏着破碎魂魄。
他如往常一样回到府中,进了听澜院,握着书在廊下坐了半天,手中书未翻一页。
夜色弥漫开,仆从轻手轻脚掌上了灯。慕清寂把他们都打发了下去,自去沐浴完,穿着一件素白内衫,披着深色外裳坐在灯下琢玉,脑海中不期然又浮现出广袖盈风,天青流动,似山抹微云。
手下一颤,一朵桃花碎了一瓣。
他深吸一口气,将玉料搁了下去,突然一顿,转头喝道:“谁?!”
四下一片寂静,他等了几息,听到窗棂被轻轻叩响。
他房中窗户并没有合上,那敲窗户的人却这样礼貌。一颗心猛然跳动了起来,他怔怔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窗户又被人小心推开了一点。
——伸进来一小束金丝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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