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作者:李不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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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果【三】


      翌日醒过来时头重脚轻,睁眼时直面小竹窗,见山中起了一层浓重的雾。转头却见狗和尚正慢条斯理地摊开他的布袋子整理物什,说要上山中寺庙做每日的课业。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山上还有个寺庙,便随嘴问道:“那山林寺庙什么样的?我能去么?”
      他收扎包裹的手微微一顿,竟回道:“求之不得。”
      我被他的回答噎了一下,正想问他是什么意思,木屋的门忽被推开,小秃子带着满身露水从门外跳进来,大声嚷嚷:“师父走了!一会儿该撞钟了!”
      狗和尚笑一声,过去牵小秃子汗津津的手,却回头看我:“你来不来?可以等你一刻钟。”
      大约是见我昨晚睡得老实,他的笑眼中再无了先前的戒备,只像个单纯的邀约。令我想起初入暗香那会儿,邻屋里喜欢喊我一起吃早饭的师弟。
      我心中虽升起些温度,却非要板着脸,磨磨蹭蹭地下了床。却在手脚迟钝地洗完脸后,一转头被他兜头盖脸地丢了个干净的毛巾,淡淡的声音一同抛来:“还有一分钟。”
      ……
      在上山途中有一搭无一搭的谈话间,我问出一些事情。小秃子是狗和尚前几年从某个屠村抢掠的万圣阁恶人手里捞出来的小孩,起了个法号叫承远。是狗和尚从四岁时带起来的崽子,教了他不少武功与佛理。
      他说起这段经历时倒也没有避讳什么,小秃子就在旁边听着,只是摇了摇师父的手,愤然说一定好好学武,以后去除恶报仇,显然是早已从阴影中走出来了。
      而狗和尚低头看着徒弟,眼中染笑,却提手在他额上弹了一道。
      “忌好高骛远。”
      “师父对阿远最好了!”
      “忌油嘴滑舌。”
      那时候我山路走得少,一步一慢地走在两个人后面。停下来微微喘气时,只见得他们师徒有说有笑,就在这风拂树叶的光影下与我渐渐缓和的喘息中,越走越远,背影越升越高。
      我忽然便觉得手脚失力,再迈不出一步。心里愈发笃定地想,若是我一直这么站着,他们的身影最终会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与我离开暗香时下山回望的那眼看不清的同门沦为一处。
      兴许那时候,我就可以转身回去了。
      然而在我停下脚步,不过半分钟后,那对在我预想中会逐渐消失在团雾里的身影竟然停了下来,顿了顿,一个饱含着忿忿委屈的稚嫩童音朝我大喊:“暗香姐姐!师父叫我跟你说,我累了,我想休息一——哎呀!”
      小秃子话未喊完便又挨了一记爆栗,一句低沉男声不紧不慢地开脱道:“休得胡言。”
      我见他俩一唱一和地似乎是要关照我,竟又矛盾地产生了一种被视为弱者的羞耻。仿佛心头泼进一瓢热水,周围漾开温热,中心却灼烫得掉了层皮。于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话,耳朵通红地闷头猛上了几十层台阶,极快地赶上他们,没好气道:“少废话,休息什么休息。”
      直到见了寺庙,犹犹豫豫地踏进门槛之后,一眼看见侧边藏书楼门口胡乱铺了一地的书,我才知道狗和尚出门之前对我说的那句“求之不得”是什么意思了。
      “前天寺里进了贼,我本是出去追查的,”他开口解释道,并看向我,“晚上原是想回来收拾这些被翻出来的书,却遇见你,便耽搁了这桩事。”
      仿佛这件事真的怪我似的,他也不同我客气,抬手拍了拍背袋说要把刀收进阁楼,便留我和小秃子下来收拾这地上的一大堆书。
      小秃子不乐意我老喊他秃子,好几次回头瞪我,气呼呼地说自己叫承远。
      三番两次之后我便改了,学着狗和尚的叫法,也阿远阿远地喊。他侧过脸看我一眼,稍有喜色,却依然撅着嘴,不太搭理我。
      我伸手扒拉他:“怎么了啊小崽子,又是生的什么气?”
      他把脚边的两本书拎起来抖了抖,背对着我,低头像是在看着书目分类摆放的位置,过了会儿却闷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一直在后面追着师父,还跌了两跤。”
      他踮起脚把书放上架子,接着道:“可师父一次也没有停下来等过我。”
      我一时愣在原地,怔神地看着这个仅有我一半高的孩子继续一声不吭地收着书,直到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惊动:“怎么杵着呢,这堆经书确实不好分类,要不你一人去前面的静室转转?”
      我回神看向门口的狗和尚,说了句不用,随后弯下腰去捡书。余光偷瞥见小秃子鼓得像团子似的腮帮子,显然余怒未消。
      我心中暗笑,心说那狗和尚之所以将我和承远区别对待,只因为他将徒弟当自家孩子教训,却只当我是外人。而这小崽子想不通这一层,竟同我生醋,倒确实是个傻不愣登的小孩子。
      门外的狗和尚见我没有离开的意思,露出一个“正合我意”的表情,并希望我能把散乱的书整平摞起来,分类的工作交给他们师徒便是。
      三个人便各自安静地做起收拾的工作。我在翻捡起几摞看不懂的经书后,看见某一本线装的抄本底下压着一沓不带封面的册子,封面上用正楷写着六个字:“云哉和尚手札”。
      我隐约记起,之前听承远说,云哉是狗和尚的法号。于是好奇心陡生,偷瞄一眼沉于整理的两个人,侧身靠着书架里边,翻起了这本订起来的手札。
      手札即是一封封手信,可这沓信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狗和尚每一年写给自己的信。其中记录了每一年各地的祸乱、灾情,以及他自己所做的功德。而每一封信的开头,都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致:方宣意。”
      方宣意。我盯着那三个工整楷字,默念一遍,心想这大概就是狗和尚出家之前的俗名。
      我一时忘了手头的事情,津津有味地看着那本手札。其中的记录从狗和尚八岁开始,字迹从稚嫩到凝炼,说到他从师少林学武的经历,又提到收留承远的详细过程,其中穿插着不少门徒间的趣事。我看得唇角不自知地扬起,翻到方宣意的第十九岁时,一只手突然自上而来盖住纸面的字,吓得我一激灵。
      “怎么偷看别人东西。”
      我抬起眼,却未见到料想中的责备神情。只见狗和尚一手掩着我捧着看的手札,抿着唇看我,目光微闪,耳根泛红。我后来晚上回去的时候细想,他那时候,竟然是害羞了。
      收拾好藏书楼之后已是日落西山,承远在下山途中比平日里更黏着云哉,被他摁着头拨开好几回。我知道这小崽子还在介怀上山的那档子事,心里暗笑,晚间回到木屋时趁云哉不在,偷偷将他拽过身侧,说道:“倘若你和山下的孩子同时犯了错,你师父只责罚你,你可有怨气?”
      他十分严谨地代入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不会,因为师父只责罚我,是希望我变得更好。别人家的孩子自有别人家的爹娘去管教。”
      我见他原来有这般觉悟,讶然将眉一挑,又问:“那你师父上山不等你,却愿意等懈怠的别人,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
      小崽子愣了一下,佯装低头细想这个问题,并未给出答复,脸却红了。数秒后木门轻动,云哉推门进来,靠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见那眼神中有赞赏,又像是嘉许,仿佛我也是个受他所管教的并显有进步的小孩子一般,当下便有些不爽利,生出些逆反的感觉,故意对着他展开笑脸,声音清甜地道:“做什么去了,宣意公子?”
      他的表情如我所料地出现了一丝松动,顿了一会,似是想辩驳什么,却最终摇摇头道:“随你。”
      我顿时如拳头锤进棉花一般,反而被他膈应回来。一边咬牙想到这人脾气真好,一边“如他所愿”地继续找茬道:“宣意公子,晚上吃什么呀?”
      “宣意公子,山上那个庙只有你们师徒两个人打理吗?”
      “宣意公子你说句话呀……”
      直到承远也摇着我的手臂问“宣意”是谁的时候,云哉终于回头乜我一眼,按了按额角,道:“……晚上吃素斋,一会儿我亲手做;山上的庙原先是我师叔的师门建起来的,后来生了一些事,兜兜转转便留给了我。”
      我见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好笑,亦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面神情,觉得此番是捏住了他为数不多的一项弱点,便在心里给自己记了一笔功绩。
      而他取出方才从外面带回来的新鲜野菜准备处理时,见我又笑吟吟地凑上来准备喊一声“宣意”,便叹了口气,终于转过身看着我,淡声道:“叫我云哉。”
      我忽然有些扫兴,反问一句:“俗名提不得?”
      “出家人不负如来,”他说,“我既已身入少林,旧事随烟,早与红尘无关。”
      这番话令我嗤之以鼻。我甚至心说和尚是否都是心口不一的人,明明身处红尘,与人纠缠不清,却非要开脱一句无关红尘。
      承远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好奇地探头看着,我走近和尚一步,他的吐息不变,眼无余温。
      我轻声问:“那我在你眼中怎么算?大师这么避讳红尘,不怕沾染上我的一身俗气么?”
      他后来低下眼睛,顿了很久,只说我是一桩功德,众生之一。
      我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想,他的意思大概是说,以后我也是他那本《云哉手札》的其中一页,变成让另一个人看得唇角生笑的故事。
      我翻身对着墙里,挂在手腕上的玉硌到骨头,我便将它摸出来。想到这是云哉第一天送给我的,摩挲起来,隐约摸到上边凹陷下去的刻字,一笔一划,我记得是“慈悲”两个字。
      云哉说让我学会这两个字,却什么也没有教给过我。甚至像是忘了这桩事似的,只每日里按时上山诵经礼佛,有时候我不去,也不强求。如此过了几日,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什么时候把刀还给我呀?”
      那时候他正在屋外修剪一丛手栽的花枝,承远在屋里练字。听见我问,他却头也不抬,伸手取了台子上的水壶,开口说了件不相干的事:“倘若有一个小孩,喜欢偷东西,用石子投掷别人家的窗户,半夜三更里大声喧哗,欺负同龄孩子,顽劣无比,使同村人皆对其侧目……”他顿了顿,“你遇见这样的孩子,会怎么做?”
      我才听个开头便心里有了数,想也不想,回道:“杀之以绝后患。”
      云哉耸了耸肩,将壶中的水淋到花丛上,显然是对我的回答早有预料。
      半晌,他又问:“你觉得承远怎么样?”
      我转头透过窗子望一眼屋里凝神练字的小崽子,想了想,十分中肯地评价道:“上进,真诚,勇敢,热心……还傻不拉几的,爱较真。不过委实是个好孩子。”
      云哉低低地“嗯”了一声,在我对他的这两句话一头雾水,又思忖许久没有结果时,他抬起头看着我,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来:“那要是我同你说,我说的第一个顽劣的孩子,就是现在的承远呢?你会怎么做,还要杀了他吗?”
      我愣了一下,突然领会了他的意思,甚至有那么一会儿,想起讨人喜欢的承远,竟觉得自己理亏。
      可我那时毕竟迟钝,看不出云哉是有心纠正我,而是照着坚持了十几年的理念又思考了一番,回他道:“或许你是想说,教化可以改变一个人,但并不是谁都有空去感化一个作恶之人的。别人既然冒犯了我,我也没有义务去教他如何好好做人,杀了倒还能杜绝他再去祸害旁人,万一你最后没有将他带上正途呢,何必留个祸根自讨苦吃?”
      我见他不说话,又补充道:“至于你说的前后两个孩子,你虽说都是承远,但若是从前那样顽劣的小孩出现在我面前,并招惹了我,不论他今后会变成何种模样,我一样会毫不留情的除之后快。”
      云哉依然盯着花丛,手里保持着浇花的动作,水却已经倒尽了。听完我的话后,他终于将水壶收起,搁回石案上,深深看我一眼,却只说:“今天的花浇完了。”
      于是我依然没有将我的刀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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