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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的家
2011年,我在“明清印象”给我的书们了一个榆木的大书橱,它们终于有家了。
我是个斯文人,这是从小就明了了的。自从认了字,一块烂报纸扔在地上,我也要趴上去看个究竟。手里有本童话书,就宁可不去拔猫胡子,爬树,在树上折纸飞机往底下乘凉的人的饭碗里扔。那时候的书,是乱扔一气,散皮掉页,和乞丐一样没有家的。
后来,童话这种幼稚园读物已经不能满足我了。我瞄上了父母的书柜。那是个贫寒质朴的白漆板木柜子,把玻璃吃力地推开,能看到不多的一些书。在那儿,我看到了白先勇的《玉卿嫂》,一摇一摇的两个白玉水滴坠子和末尾殉情的一双人,给孩童留下了深刻不忘的印象。还有一本《台湾中篇小说集》。台湾哪,和大陆的八九十年代太不一样,有特别的文艺气氛,真纯,雅致,和我的单调世界完全不同——那丰沛的情和韵!书里收录着三毛的《哭泣的骆驼》,还有一篇忘了作者名字的《烟花》,讲师生恋的。末尾女主人公留学归来,在台湾故乡的街边摊买番石榴,看到一个糟老头,不料就是眠思梦想的初恋老师。她匆匆逃开,遇见一群孩子在桥上放烟花,那烟花稍纵即逝了。
然而,这一切很快被父母抓到了。我本来就不学好,又看上这些闲书,令萱堂益发忧虑。终于有一天,在《想想算算》的封皮下,我对着一篇小说做鸡兔同笼应用题。被抓现行后我恼羞成怒地跟父亲说:“我以后要当作家!”父亲说:“你好没出息,不想当市长,居然想当作家。”从此我的人生就分裂了,一直分裂到今天。事后母亲把那些书都卖给了收破烂的。唉!我人生的第一批书,本来有家,倒给我害的流离失所,好比小家碧玉,被生生赶出家门。
上了初中,我有了零花钱,开始偷偷买书了。我买的第一本书是席慕容的《时间草原》。她的诗和散文,是我的精神启蒙,直到今天,那份令人想透明的温柔,那些茉莉,还在我心里。第一套大书是《张爱玲全集》,然后是《红楼梦》。张爱玲让我感到了文学的天才和好文字的快意,《红楼梦》让我懂得了中国的美。她们都是我的精神初恋。后来,外公给我买了一本《王实甫西厢记》,结帐时叮嘱我:“你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哦,不要学里面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回去看了,倒也没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只觉得很美。后来又寻到了《牡丹亭》,她们不分伯仲……由此开始了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迷恋。这些都是好书,却也一直不得善处,母亲不再卖书,只是不时地背着我藏起来,我找到又背着她藏起来,或在床底,或在旧衣柜,或包起来在马桶箱,两人乐此不疲,倒是心照不宣。它们,也没什么家。
上大学了,母亲放下重担,从此任我流荡去也。书千里迢迢拿到学校很沉的,我还是拿了很多,八人宿舍上下床,没有书柜,它们就整齐地靠墙列在床上。“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我和古人一般优雅了。犹记得那时的月亮,在炎炎暑气的暗蓝天;还有下雪的夜晚,雪色映进书窗。我读了一些国外的作品,印象最深是《包法利夫人》。好像也装深沉读了些哲学书,结果看到周国平的一句话:“最惹人嫌恶的就是浅薄的哲学家和深刻的女人,前者大谈幸福,后者大谈痛苦。”又是谁说,“不让女人接近哲学,实出于怜香惜玉之心。”为了不变的不可爱,我忙不迭地抛弃了那些书。
读研究生时,我们都有一个两行的敞开式书橱,在写字台上面。那也放不了多少,专业书就差不多了。我的书,或屈居在床上,或流散在家中,不少都散失了。
毕业了,混混沌沌进入社会,背井离乡,租了小屋一间。柴米油盐完全茫然,水电煤气表都不认得,家里一团乱麻,没有书柜也不晓得去买,就堆在床前的地毯上,越翻越乱。它们的没有家,正像我没有家一样。
置办家具时,首先去买了这个大书橱。还是蛮贵的,但母亲说,“我女儿的书多,必须有个好柜子,妈妈有钱!”父亲快退休了,也没当上市长,只混了个小官儿。我到家乡采访,回来时恰好父亲来西安开会,就蹭个便车坐,路上父亲跟司机搭讪,说起当年往事。“我从师范中文系毕业时,耿老师跟我说,你这么喜欢文学,把你留下给我当助手吧!也方便业余创作。结果学校把我分配到了办公室,说我是党员,文笔好,合适。我说,我想当作家呢,我不想在办公室。结果人家说,组织决定你去哪就去哪!哪有你一个娃说话的地方!我才去了 。……”我在后座忍不住笑了。
故城,蓝蓝,舒婷,郑愁予,席慕容,……现代诗人的一排。
《汉诗选注》,《唐诗鉴赏辞典》,《李商隐选集》,《纳兰词笺注》……古代诗人的一排。
散文一排。小说一排。绘本一排。我新爱的汪曾祺,迟子建,一来就有地方住了。上帝说有光,就有了光,一周七天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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