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奇谈

　　小王…死了？不会吧…骗人的吧…骗人的…

　　在我盯着那张烛光中昏暗扭曲的脸不知多久之后，才意识到他真的死了。就在我眼前…他嘴角流出的水慢慢干涸，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脸上僵硬的肌肉在烛火的明灭中变得死灰死灰… 但他还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浑浊的眼瞳里映出空空的影，就像我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他的头离我的脚不到一米，我就这么低着头望着他，失了神儿。

　　华光静静躺在他旁边，竹身上的铜红像血…

　　吱咔——！！

　　突然的响动惊得我差点跳起来，事实上如果不是身体被禁锢着估计我早就跳起来，逃出这个鬼地方… …不远处的昏黄里一扇门打开，带起一阵风微微冲散了屋子里的味道，伴随着那阵风的还有叮铃铃的清脆响声，那声音似曾相识。好像是…风铃？

　　我咽了咽吐沫，紧紧盯着阴暗中慢慢浮现的轮廓。那是一个女人，女人有一头水一样的长发，繁杂的银色发饰在烛火里闪烁着。女人还有一张非常美丽的脸，虽然…

　　只有半边。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眨了眨，或者说，其实是我的眼皮颤抖了两下。但是我没有叫，我叫不出来… 要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做不到。

　　“唉唉…”阿青笑了，只有半张脸在笑，“你还是第一个没叫出来的。真是有勇气，想是跟着那小子，接触了不少恐怖的事吧…”

　　是不少…但还没有你的脸这么吓人的。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之前我是半个瞎子，她又挡着刘海我才没注意到——她的左半边脸，已经不能称为脸了。皮肉起着皱纹，满是青紫色的尸斑，左眼已经烂成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嘴上没有唇，只露出红红白白的牙龈… …和那张充满生机的右脸对比之下，更加的渗人。就好像她把一个死人的左脸扒下来，贴到了自己脸上一样。而且…还是死了很长时间的… …

　　阿青已经完全走到烛光里来了，昏暗中另外半张脸也蜡黄蜡黄。她拿了一把匕首，匕首的末端缠着一个青色风铃。她一动，那风铃就叮叮当当的响，突兀得刺耳，让我止不住的抖。

　　“你…”我终于不能再看着她的脸，低下头来看着脚边的小王，“你…你…杀了他？”语无伦次。阿青站在一旁，把匕首在柜子的铁皮上一下一下的磨，每次唰啦的一声都让我的心收紧。她慢条斯理的说，“他是活该…散布河伯勾魂的谣言，阴气重的女孩子都不愿来蝴蝶泉，死了省心…”

　　“混蛋。”我恶狠狠地打断，声音却弱得细不可闻。匕首磨在铁皮上，唰啦一下，每一下都像是磨在我的骨头上。恐惧和愤怒蚕食鲸吞，逼得我一下子爆发，“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看过来，那半张鬼脸微微抽搐着，“我只想要你的脸，只要一半就好。”

　　什么！！

　　“你疯了！！”

　　唰啦又是一下，我心跳漏掉一怕… …那匕首在铁皮上留下一道刻痕，她在试刀。而我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猪，眼睁睁的看着那把不知何时会砍到身上的雪亮。阿青转头来看着我，突然一阵金属的冰冷贴到我脸上，我不得不抬起头来直视她，努力的咬死每一个字，“…杀了我，八尾不会放过你的。”

　　“…八尾？”阿青微微愣了愣，然后笑了，“哦…你在说莫离？”

　　莫，离？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心里咯噔一声。阿青的刘海滑了下来，黏在了她腐烂的脸上。我直直瞪着她的眼睛，那洞里是一望无际的黑，“呵，有意思。小妹妹，你真认为他会来救你？他认识我一百年了，对我每年需要阴童借脸再清楚不过，明知如此他还带你来蝴蝶泉，你认为他会来救你？你真傻。”

　　你真傻。她说。

　　她踩在了华光上，竹竿咔嚓一声轻响，就好像从我心底传出。她说的对。八尾凭什么救我？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凭什么期待他来救我？我不过是个人，一个认识他不到一百天的人，我有什么资本，让他来救？但是——我不甘心！就算不救我，为什么明知道不能去蝴蝶泉还要纵容我去，为什么不告诉我阿青救我的真正目的，为什么… 那一瞬间委屈几乎大过了恐惧，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扶到我脸上，我大喝过去，“别碰我！”

　　双手死命的往外抽，震得铁链咯拉拉的响，却是徒劳。匕首移到了我左胸前，刃锋抵上胸口，隔着薄薄的衬衫我能感到心脏鼓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腔。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八尾他不来救我！！为什么我要相信他！！为什么…

　　‘你最好别太依赖他。’

　　心里狠狠疼了一下，我抬起眼来紧紧盯着阿青，昏暗中她的笑狰狞得像鬼。刀刃离开了我，她扬起手，带着一阵风——

　　“住手！！！！！！”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喉咙还能发出这样的喊声。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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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刺进来的那一刹那我大脑缺氧般的白，好像身体里的血肉被往外抽。那疼痛很短暂，却又很漫长…很长很长…长到我能看到八尾的脸，遗世的清冷，冷得像冰。他转过身，走进一片的白。我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虽然我是…这么的，这么的想抽他。

　　不想死。

　　怦咚…怦咚…

　　怦…咚

　　怦咚。

　　“咳..啊！！”

　　我突然猛地仰起头来，阿青手劲儿一松，然后马上握紧刀柄使劲儿的往外拽，那串风铃被她扯得叮咚作响… …我静静看着她，然后低下头看着胸前那把深入心脉的刀。阿青的手握着刀柄，骨节都泛白了，她一定是很想把那把刀拔出来，虽然再大的力气都是徒劳。青色风铃叮咚乱响，吵得很。

　　“吵死了，这乾罗缚魂锁。”我眼睛一翻，冷笑着看她，“你用我的招式对付我？”

　　阿青的脸鬼一般的白，连正常的那半边脸都开始抽搐，“不可能的…”她喃喃道，声音抖得比我还厉害，“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动我…”

　　乾罗缚魂锁——苗族的禁术，能把死灵的怨念禁锢其中。由十二条青蛇筋编织而成，与灵魂共鸣风铃。传说这手艺已经失传千年，没想到这老太婆居然会做。否则她杀了不下百个女子，还是用如此阴毒的手段，怎么可能是烂一张半张脸就了事的？那些女子怨念都被她封禁了这些缚魂锁中，才不会找上门来，但也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你似乎忘了，缚魂锁只对死灵有用，我还没死呢。”

　　我探出脖子看着她。阿青“啊”的一下叫出来，烛光下的半脸惨白惨白。

　　“呵呵…吓成这样？难道我的脸比你照镜子还吓人？”

　　“你——！！”她触电地放开了手，浑身都止不住的抖。呵？我不过就放出这么点煞气，把她吓成这样？那就让你看看真正的煞吧！

　　“呼”的一下狂风卷起，房门被吹得大开，外面一片风铃乱响。夜风刮灭了蜡烛，顿时四下黑暗。门口惨白的月斜进来，月下好多好多的女人，都只有一半脸。她们挤在那棵枯死的槐树周围，用血肉模糊的半脸怨毒的望着这里。铁链从她们胸口伸出来，缠得满树，却被缚魂锁牢牢的拴着，不断不断重复着，“我的脸…我的脸…”

　　只要施禁术的人不死，她们就永远被困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女人站在门口，盯着阿青。我的煞气之重，让即便没有阴阳眼的她也看得到那些死灵。阿青已经吓得有些魔怔了，紧紧扒在一旁的架子上看着那些女人，一边喃喃道，“不可能…锁牢了……锁牢了…动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大笑起来，锁在身上镣铐嚓嚓的响，磨得我手脚生疼。但我不在乎，我想笑，我想大笑，好几百年都没这么畅快的大笑过。

　　“哈哈哈，老太婆！你可要把他们锁好，不然到时候剩下的一半脸也不保了！”我缓了缓气息，盯着她颤抖瑟缩的身影道，“你确定所有的都锁牢了？”

　　“锁牢了…动不了我…锁牢了…”她失神的自言自语着，一双几乎没了焦距的眼睛从那些死灵移向我，又移向我胸口的铃铛，“锁牢了…动不了我…锁…”

　　我冷冷的笑，“那你身后是谁啊，阿青？”

　　她的瞳孔募得瑟缩，只剩下半张鬼脸还在黑暗中微微颤抖。

　　“背上，沉不沉？”

　　阿青直直的看着我，没有回头。但是一张脸从她的后脑勺边上绕了出来，一张几小时前还有说有笑，现在却惨白惨白的脸，歪斜着肿胀的脸，耷拉着嘴角，水不断从里面流出来。小王整个人贴在阿青背上，脸靠在她肩头，一只手从不可能的角度伸出来，猛地扯上阿青的半边鬼脸——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脸我的脸啊！！！！”

　　“哈哈哈哈！！”我仰天长笑，看着她捂着半边脸在地上撕扯滚爬，“老太婆，那不是你的脸吧！！”

　　“我的脸…还我…脸…”

　　阿青还在地上嘶叫着，门外那些女鬼被她凄厉的声音勾起了痛苦，也开始嘶嚎起来，不断不断想要往门里冲，却又不断不断被一张无形的罩挡回去… …但是那张罩在不断的缩小，不断缩小，施咒者的生命要完了。

　　“我的脸…我的脸…”

　　我仰起头，拼命地抬手去解上面的锁链。但玄铁打造的链子，一时间岂是罡气能破得了的！眼见那些女鬼越来越近，阿青血肉模糊的在地上呻吟，过不了几分钟她就会断气…那些死灵绝对会耗上我！突然一个女人的胳膊猛地超前一刮，几乎戳到我的眼睛。

　　“我的脸…我的脸…还我…”

　　“可恶…啧！！”我拼命扭动双腕，一身的汗。那些女鬼挤到了我身边的一小圈，一片一片的白和一张一张的半脸，几十几百只死白的手向前抓着，挠在那薄薄的界上咔咔的一阵响… …我咬紧牙关，死命的扭转那铁链，咔哒一声，却只断了小小的一环，“…TMD快解开！！”

　　——还不放我？
　　“…是你？！”
　　——还不放我？
　　“没看我忙着吗！”
　　——还不放我？
　　“放放放！！”

　　“啪”的一下最后那层薄膜破了，一只手马上掐上了我的脖子，另一只抓上了我的脸，瞬间几百只手臂把我埋没…

　　“我的脸…我的脸…还我的脸…”

　　我紧闭双眼大叫出来，“八十八佛天印破——火炼华光！！”

　　“哗”的一下四下通明，那些女鬼的脸和手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刺眼的金红。红光中困住我的玄铁碎裂开来，一只手猛地拉住我，向着一个方向冲了出去。我不知道跑了多远，跑到我的双脚没了知觉，跑到我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

　　“停…停下吧，华光！！你快跑死我了！！”

　　前面的人影缓缓停了下来。我大口的喘着气，这才发现我们一路跑来了蝴蝶泉。已经接近黎明，欢庆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一堆一堆燃剩的篝火，木头被风一吹噼啪的响，飘下一片灰黑色的渣滓。子夜的蝴蝶泉失却了白天的美，月光打入泉面，就像被吸进去一样，只剩下一片氤氲的黑… …

　　华光转过头来，月色中他金红色的眼睛灼灼发亮——明明是那么鲜艳的颜色，却如夜半的蝴蝶泉一样潮湿冰冷。他的脸很美，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眶勾勒出一种阿拉伯人独有的古典和异域，细密浓黑的发打着卷，薄而柔韧的唇蜿蜒出一个绝非笑容的弧度…

　　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他明明跑了那么远的路，却没有喘息…不止是没有喘息，他似乎没有呼吸。他的手拉着我，皮肤非但不冷，竟然带着一种不正常的灼热。那只手从我腕上移开，很突兀的握在了我胸前还未拔出的匕首上，突兀到我身体没法反应。

　　“太好了…”

　　他笑，笑容白得惨淡却异常妖娆，像他的美一样极端而倒错。

　　接着他说出了一句让我毕生难忘的话：“…这下没人和我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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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握着刀柄的那只手突然猛地一扯——胸前顿时一阵剧痛，痛得好像华光在撕扯我的心脉。我一把按住他，“住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贯穿了心脉还活着，但我知道如果这把刀被拔出来，我马上会死！

　　死命的把着他的手，我疼得话都说不出来。金红色的眼睛睨着我，华光突然又是一拽，我身体禁不住力道踉跄着向前，锥心的疼让我天晕地眩，可手还是握住他的，虽然抖得一丁点力道都使不出。

　　如果他再拔一次的话… …拳头里的那只手募得收紧了，我想出声却没有力气…

　　“别…”

　　那只手用力一扯——咔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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