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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转醒
04
五月十三,陈商带着那壶庐陵窖去拜访降娄郡按察使——林厚泽。
林厚泽曾言他此生最仰慕二十四诸国时的祚胤帝姬千重,而当年姬千重于万军镇守的军帐中与开国公对饮,欲招揽开国公,便曾饮此庐陵窖。
“果然是好酒,每当饮此酒,便会想到昔日祚胤帝曾掷豪言——我无此子,亦可成千秋基业;天下无此子,便失却千古豪情。”
此子,便是当时锋芒初现的开国公。
昔年渔阳失陷,开国公孤军千人被姬千重围困于万军之中,姬千重念开国公英勇,意欲招揽,可开国公却只说自己已有主上,怎可弃义。姬千重知晓自己无法降服开国公,若放开国公离开,往后此人必成大患,却仍是放任开国公于万军中纵马而归。
——若是现在诛杀了此子,就算我为了帝王,这江山也无趣。
而姬千重城楼上看着开国公策马离去的身影叹道。
“祚胤帝有此豪情,故而开国公才会在祚胤帝身死于岐山时,遥道——当为君,夜哭岐山。”陈商适时地为林厚泽添了一杯酒。
一生之敌,亦是一生之友。
“这昭君城偏远,已经少有机会能饮此庐陵窖。”林厚泽摇头道,庐陵窖酒烈,能喝下去的人不多,但他便是一个。
陈商不喜此种烈酒,但也浅尝而陪。
他与林厚泽畅谈当年二十四诸国时的旧事,从姬千重醉斩权宦到他身死岐山。
“今日竟能得陈御史般知我心中豪迈的,属实万幸。”林厚泽也开始醉了,“妈的,姬千重醉斩权宦,如今我们却要成天看着那些连个男人都不是的太监在我们头上为非作歹!”
陈商晃着手中酒杯,默然无言。
“陈兄,我与你说,这司耕局的一帮腌臜!”林厚泽开始骂道:“你是不知他们平日里做了什么事!却整日拿着皇室颜面当挡箭牌,让我不得深查!”
“唉,听说前个儿燎原侯爷至此,可是煞了那个侯公公的威风。若有机会,定要与那燎原侯,共饮庐陵窖!”林厚泽果真是醉了,“本来我还道陈兄嫁与这燎原侯实是可惜,如今却知晓这燎原侯也是个英雄气概的,那便不枉了。”
陈商突然在这里听见李算的名号,忍不住低声浅笑。像是游街时撞上了花枝,却恰巧是自己喜爱的那枝。瀚海之间,偶听他人提及你姓名。
“只是可惜,陈兄,你怎么就住进了昭明寺,那一帮阉人的地界!”
“呵,这昭明寺听说是侯公公一手主持修建,还弄了不少宫里没有其他去处的老太监过来。我若抓了他们把柄,定然将那昭明寺,一把火烧了!”
“近日,我也觉得那个昭明寺属实是住不得了。”陈商适时说道。
“住不得?好!就该搬出来了!我明日让人把我这西厢房收拾出来,给陈兄暂住!”林厚泽连忙拍着陈商的背说。
陈商摇头,“那倒不必了,我已寻好了住处,不多时就要搬过去了。”
“陈兄,你也觉得那个昭明寺邪乎?”林厚泽说:“我可是听说,那边死了不少老太监,晚上就有野鬼出来,见着人就要它的根。”
“那倒不是。只是见了些不愿见的。”陈商说:“我对门,便住着那位得了麒麟赐服的守忠公公。”
“是那个穿着麒麟服,去你的接风宴上耍威风的阉人?”林厚泽问。
“正是。”陈商说:“本以为是圣上派过来的,该有几分忠义在。谁知道,这几日便听闻,跟着他的那个小太监守全,也做起了私买田契的勾当。”
“私买田契!”林厚泽眼中的醉意突然全无,他知晓此事若是真得了证据,可是不得了的。何况还是圣上派来的人。
“你同我细说。”林厚泽连忙说。
……
雨落,官路上泥泞满地,车轮陷在泥里,车夫披着蓑衣鞭打着瘦骨嶙峋的劣马。
茶水房的伙计认出了是守忠公公的马车,连忙跑上前去。
“忠公公!你要救救你干弟弟啊!”
李算掀开被雨水打湿的蓝色粗布车帘,“怎么了?”
“忠公公!守全,他被,他被提司衙门抓走了!”
……
李算跳下马车,将身上的一钱银子扔给车夫,“买马钱。”
然后抽刀割断麻绳编成的缰绳,在雨中纵马而去。
私买耕田,这可是大罪。何况还是盗用了司耕局的账簿,用御前太监的名头去强压着农户卖田。
守全,你糊涂啊!我只是几日不在,怎么就闯下这弥天大祸。
可他还记得,他从宫门离开时。杨公公握着他和守全的手。
——这干弟弟,我就交给你了。你照顾好他,带他去见见世面。
寻常要用一个时辰才能赶到的路程,他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到了提司衙门。
闯入提司衙门内府时,林厚泽正在饮茶逗鸟。
“忠公公贵体安康,怎么有闲来这提司衙门?”林厚泽皱眉,一脸不解地问他。
“求林大人让我见一眼守全。”李算吐了口气,摆袖而跪。
“守全?谁啊?我怎么不知晓。”林厚泽说。
“我听闻提司衙门今日抓了个小太监,实不相瞒,此人是我的干弟弟。求林大人让我见一眼他。”
“太监?我平白无故抓什么太监啊。他犯了何事啊?”
李算听出来了这个林厚泽在故意刁难,但守全有错在先,他此时也不得不低头,于是压住了万般血气,“听您这边的人说,他是犯了私买耕田的事。”
“呦!私买耕田,那可是大罪啊!忠公公怎会有这般的干弟弟。”林厚泽叹道。
“他有千般的错,也是我守忠的干弟弟。还求林厚泽让我见一眼他。”李算说。
“哦,我想起了,好像今日是抓了个私买耕田的小太监。却不知这小太监竟是忠公公的干弟弟。不过你要想见他,这怕是不行,如若要见他,须得司耕局掌事来。”林厚泽说:“守忠公公虽得了圣上赐服,但要这事没有侯公公来,我们确实不能作主意。”
“谢林大人指明路。”李算知道,他已点名要侯公公出面,那便是一定要侯公公来,才可了。
李算从提司衙门走出。
旁边的小吏走到林厚泽身边禀报,“大人,那个阉人守全还是不肯说这件事是他人指使,只说自己是被钱蒙了心,全是他一人所为。”
“这般嘴硬?不行啊,至少也要供出来这个守忠出来吧,一个蒙了圣上赐服的人,却干出这般事,才够有意思啊。”林厚泽摇了摇头说:“用刑吧。”
他守全不过是一个小虾米,弄死他可没什么意思,重要的是要用他牵出其他人来。
“回大人,已经用过刑了。”
“那就用酷刑。”林厚泽放下茶杯说。
雨落昭君城,李算策马阡陌间。
马蹄飞踏时,恍惚间他看见了远处雨中的大片的杏花,此地正是南巷,是陈商初来昭君城时摘落杏花的地方。而后杏花遥赠于信中,自是好风情。
可如今花期将尽,枝头的杏花落了大半。
而他此刻心中只有救人之意,哪里还有闲情观花。
只有策马而过时,零落的花瓣共雨落在他肩头。
他扑身而过那大片的花雨,错过一整个花季。
“求侯公公前去救人!”
劣马嘶啸,落雨如瀑,他跪地在司耕局中。
去求屋内仍在午眠的首席秉笔太监。“求侯公公前去救人!!!”
声嘶力竭,膝盖在从马上扑落跪身在地时早已染血,磕碎般疼痛。他手上仍握着缰绳,劣马在他身边惊慌欲逃。
他知晓自己与守全是杨公公的人,自己又多次忤逆不敬侯公公,此时来求侯公公去救人希望实在渺茫。但是这是他如今唯一的法子。
“忠公公,此事老祖宗已经听闻了。那守全犯得可是大罪,劝守忠公公也别去趟这趟浑水了。”四喜踏下石阶过来,在他身边说。
“不值当。”手执拂尘的太监低头看着跪地的李算说。轻易得下了个不值当的判词。
“救人,还要分值不值当吗?”李算哑着嗓子问。
“他守全是自己有错在先,你不去救,算不得负了道义。”四喜说。
“若这世上,只有无错之人才值得救,那一层层盘算下来,竟也无人值得救!”李算道,他睚眦欲裂。
“你难道要把自己也搭上去吗?”四喜问他,“你若是去了,便是勾结之罪。你可是蒙圣上赐麒麟服之人,要为了个宫里随意生死的低等小太监,搭上自己往后的前途吗?”
未等李算回他,四喜便转过身,“罢了,问你也无用。”
他手执早被打湿的拂尘,走上台阶,想要去伺候侯公公午眠。
推开门,却见侯公公早已穿戴好了一身圆领飞鱼服,站在房门处,不怒自威。
侯公公先时还常在司耕局内穿飞鱼服,后来也不知怎么,便不穿了,许是烦了。
如今见侯公公又穿上了这件飞鱼服,四喜连忙换上笑言,“老祖宗好兴致,这是要去哪啊?”
侯公公踏下台阶,“去提司衙门,备轿!”
四喜脸色惊变,“老祖宗,去那个地方干什么!”
“当然是把我司耕局的人带回来。”雨水落在他那身金线绣成的飞鱼服上,身旁忙有太监撑伞遮住。华盖般的大伞遮住天幕。
“老祖宗,那个守全是杨公公的人!何必为了他走这一遭呢!”四喜连忙说,眉毛紧皱。
“杨公公?呵。”侯公公像是不以为意般谈道:“在他们眼里,都没有区别!我们都是太监,都是下贱的阉人!”
“他守全来了我司耕局,就是我司耕局的人!我管他什么杨公公,当年那个杨楼玉还不是要叫我阿兄。如今,去救个自己的侄儿又怎么了!”
“反正在他们眼里,我们太监都是天生下贱,我不去,我就躲得过这一遭吗!”
侯公公走到李算面前,看着雨中落魄潦倒的李算。
“你当真,愿舍坦途的人生,去救一个不值当的人?”侯公公问他。
“之于我,未有不值得救的人。”李算低着头说:“只有心中道义。”
侯公公笑了笑,用手中拂尘拍了拍李算的肩膀,“去吧,随我去把你弟弟带回来。”
“——吾辈为宦,亦当有英雄气,有肝胆情。”
侯公公踩上马车横栏,众人扶着他上车。
他方才着衣时,便听见了屋外那个孩子说——救人,还要分值不值当吗?
他想起当年他含冤离京,在走前的晚上,他去拍着杨楼玉的屋门,“你分明知道我是含冤,你为什么不为我说话!你为什么啊!”
可杨楼玉却只是摇着头,“阿兄,不值当的。不值当……”
不值当!
“你不救的人,我去救。你能舍的东西,我不舍。”
他端坐轿内,目光前视。
雨仍未歇,李算扯着马缰翻身上马,他的膝盖果然是破了,雨水中,伤处刺痛。
他策马跟在侯公公的轿后,颓唐惶然。
到了提司衙门时,陈商竟也在这里。他听闻了侯公公竟也来了,觉得稀奇,便赶过来看看这事态会如何发展。他立身在雨檐下,一身青绿布衣,若不细看,定然以为是衙门内的执笔清吏。
“侯公公竟也来此,为了这点小事,怎敢劳动侯公公。”林厚泽连忙起身接迎。
“我听闻你擅自抓了个司耕局的小太监,那太监才来降娄郡不久,还不懂事。却不知道何处惹恼了林大人。”侯公公抱着拂尘,半阖着眼,语气仍旧悠然。像是只是自己的孩子犯了个小错。
“擅自?惹怒了我?”林厚泽敏锐地抓住了侯公公话中机锋,“他可不是犯了点小事,他竟敢私买耕田!”
面对着私买耕田的大罪,侯公公依旧从容,“用耕田折价,去抵还不上的本利钱。本就是司耕局的规定,怎么能算私买耕田。至于他用三十担一亩的价格去压农户的田价,这个是我们司耕局内部的事情,还不劳林大人过问。”
他一句话为守全的所作所为定了性,只是擅压田价,不算私买耕田。
“三十担一亩,这可远低于市价。”林厚泽说。
“丰年荒年,耕田的价格都有所不同,定多少也是我们司耕局权衡之后定的。”侯公公继续说:“此事,也不劳林大人过问。”
“我此番前来,只为把那个不懂事的贼孙带回去,还望林大人行个方便。”侯公公说。
林厚泽走入内府,旁边的小吏走上前,附耳道,“仍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他死活不肯说此事是那个忠公公指使的。”
“既然,无用。那就让他们司耕局带回去吧。”林厚泽摆了摆手。
守全被提司衙门的人带了出来,人是活的,但腿上盖了一块白布。李算看见连忙跑了上去,将染血的白布掀开。
“干哥哥……干哥哥……”守全声音破碎地喊着他。
白布之下,血肉模糊,白骨可见。
“疼……我好疼!”守全支起上半身,抱着李算,他整个人都在疼的颤抖。
可当他低头看见李算腿上的伤,却仍是有些疑惑地问,“干哥哥,你怎么伤了。”
像是李算这一点点膝盖上的伤比他深可见骨的伤还要严重一般。
李算咬着牙,不言语。
李算: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系统:你确定吗,你不该知道的。
李算:我要知道,告诉我。
……
无数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他看见了陈商是如何令人监视着司耕局,看见他拎着庐陵窖同林厚泽饮酒,看见酷刑之下的守全。
这世上,比误会更可怕的是——真相。
误会尚有转圜,有解开的一瞬,而后皆大欢喜,前尘皆成啼笑。可真相没有,所谓真相,掷地有声,如磐石不可转回。
陈商立在檐下,也没想到林厚泽会用如此重刑,他有些不忍,拿起伞走到守忠身边,想要替守全遮雨,以免雨水落到伤处。
可当他走过去,守忠却抬起眼死死看着他。
那双眼猩红,带着恨意。
“陈商,我会记得。”
守忠一字一字咬牙说。
而后他从担架上将守全抱起,从陈商身边走过,四喜连忙从台阶下跑上来,用伞替守全遮住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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