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身

　　孔棠这一觉，从傍晚的五点不到，一直睡到了午夜多。
　　说好“熬粥”的尤恺琦，正在他边上会周公。

　　别的警察是不是这样的，孔棠是不知道——一般来说，只要不加班，他和尤恺琦都是老年人的作息表，要是一不留神，后半夜来一个紧急出警的电话，两天都不用睡了。

　　以前孔棠睡觉习惯平躺，而且睡姿十分良好，往往他头天晚上躺下是什么姿势，第二天起床就照样还是什么姿势，仿佛连睡衣的褶痕都一模一样。
　　可打从和尤恺琦同居，这种时候就基本不存在了。

　　黑暗里，孔棠先是试探着动了动，发觉自己被人从后头抱住了，这才静静地睁开眼睛，听着背后平稳均匀的低沉呼吸声。
　　他沉默地听着，似乎想通过呼吸，判断拥着他的人是否陷入了深度睡眠。
　　过了得有一会，孔棠这才试探着动了，他轻轻挣开隔着被子环抱着他的胳膊，顺势往尤恺琦怀里塞进只方形的抱枕充数。

　　尤恺琦貌似没发现，他埋着头睡得正沉，还把枕头往怀里挤了挤。
　　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挺孩子气，要是太子还清醒着，是打死也干不出来的。

　　据孔棠自己从尤恺琦那听的一耳朵，剥掉夸张的文学修饰，从豆丁点大开始，尤太子的人生，就是一路的凯歌。
　　三岁会跳六岁能打，写字算术等等更不在话下，高考超一本线四十分，稳压一众在及格线上挣扎的“文盲”。
　　好像除了被他家老爷子，给连坑带骗地拐卖到一个偏远的小城镇，身边同事不是“绣花枕头稻草芯”的少爷，就是止水那类“目无组织”的注孤生独行王八，尤恺琦一帆风顺的人生里，几乎没受过别的挫败。
　　就连下雨天，好像都能被小少爷的光芒给镇压退散了。

　　孔棠沾着床沿侧身坐着，他低垂着头，在黑暗里注视尤恺琦的睡颜。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悄无声息地低下头，略略迟疑一下，最后隔着尤恺琦那层几乎贴着头皮、没几毫米“干货”的发茬。
　　苍白的嘴唇轻轻地，点了点他光溜溜的鬓角。

　　临睡前，孔棠确实觉得有些饿，但睡得太久，嗓子总会有种说不出的干燥，弥漫着腥稠的血味。
　　说实话，挺败坏胃口的。

　　孔棠站起来，把窗帘和遮光布撩开一个能过人的小角，打开锁扣，赤脚走到和主卧连通的阳台。
　　做这些时，他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像是抹身如浮萍、苍白单薄的幽灵。

　　小城镇的夜生活，极度匮乏想象力，比不上魔都帝都的五光十色群魔乱舞，更何况今晚还飘着几点小雨，除了几条酒吧街一个娱乐场，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这里是十二层小高楼的第七层，上下都空空荡荡无处着落，想要翻窗入户，除了云梯，大概就只能爬墙。
　　而阳台的另一边，“隆隆”工作着的空调外机上，却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正常人大概得被吓出心脏病。

　　好在孔棠不算正常人，他凝视着那方人影，静静地轻声说，“久违。”
　　青年偏向琥珀色的虹膜里，倒映出漆黑的影子，语调平淡极了，反倒糅杂进说不出的讥诮。

　　鼬就着自上而下投下微乎其微的星光与月光，以及由下而上苟延残喘的微薄路灯，透过一层反光的玻璃，隔着满目昏暗的“鬼影幢幢”，仔细端详对面青年陌生的面容。他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至少又过了大半分钟，这才确认。
　　鼬低声说，声音似乎就连胸口都没能淹没：“浅野君。”

　　孔棠，或者宇智波浅野挑眉，“鄙姓‘孔’，海棠的棠。”
　　鼬：“海棠？”

　　“开花的树，”孔棠说，“祖母爱花。”

　　鼬倏地一皱眉。

　　孔棠好像没注意到，他似乎并不欢迎鼬，甚至连阳台都不乐意让人踏进来，却又不介意隔着窗户，和他多谈一会天，“你，恨‘宇智波浅野’么？”
　　毕竟，杀了你的“故人”，那也是故人。

　　这次，鼬沉默的时间，比刚才还久，这才低声反问：“你呢？”

　　“我？”孔棠笑笑，微笑仿佛逸出烟尾薄烟的轻薄，“自作自受的笑话，不重要。”
　　这个评价没有主语，不知道是在在针对宇智波浅野，还是宇智波鼬，亦或是两方都有。

　　“而且在这里，”孔棠抬手，用食指轻轻叩击开了一半的窗框，“从前别算了，都过了。”

　　宇智波一族里，主战派鲜少有不是偏激的——宇智波富岳可能已是难得的冷静；至于主和的，也不是没有，但被掩埋在声势浩大的讨伐里，像朵不起眼的小水花，还没来得及冒出半点端倪，便被一个席来的大浪，给湮灭得不剩什么了。
　　止水死后，尤其如此，否则以团藏斩草除根的行事作风，也不至于给他“谈判”的余地。

　　止水和鼬，特别是鼬，算是主和派里，为数不多的激进分子，至于孔棠，或是宇智波浅野，则是主和派里最普通，但立场坚定的一员。

　　在战斗人才济济的宇智波一族，宇智波浅野的实力，只能说正常。他没留级也没跳级，按部就班地从学校毕业。在下忍的位置上积攒几年的经验，顺当地升到中忍。
　　要是没有那次意外，浅野再上熬几年，升到上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在一般的忍者身上，已经算是不错的天资，然而放眼宇智波，这样的人，不说“俯拾皆是”“一片叶子砸到仨”，上街买个煎饼碰到一大溜，还真算不了什么。
　　不是杰出的天才，也并非愚不可及的吊车尾，普通而平庸，泯然于众人，似乎无足轻重。

　　浅野原本也这么以为的。
　　只是谁会想到，止水在去世前的一周，会找到他这么一个平庸的家伙，直面请求他出面斡旋，阻止宇智波一族的暴动呢？
　　也不想想，自己这么一个“贪生怕死”、“胸无大志”的小人，会不会转眼就把他给卖了。

　　说实话，从前鼬和浅野也不过点头交，鼬能记住“宇智波浅野”这几个字，就够浅野“受宠若惊”的，混个眼熟顶天了。
　　在一些无法用常识理解的巧合因素综合促使下，这场跨越时空、发生在死者和凶手间的对话，也没什么“旧”，值得去被叙的。

　　好在，鼬的影分身在户外淋里小半宿的毛毛雨，不是为叙旧，也更不是为了自虐。

　　孔棠兀自出着神，鼬也没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外头，巧妙地融进暗沉的夜色。
　　“抱歉，”孔棠回过神，发觉自己貌似把人晾得有点久，他有口无心无甚诚意地道歉一句，“找我什么事。”

　　鼬：“你现在，在为谁做事。”
　　“一上来就问这么直接，”孔棠挑眉，“要是我说‘无可奉告’，你打算怎么做，再杀我一次？”

　　孔棠这态度，明摆着拒绝配合。
　　鼬也没什么不耐烦，漆黑的眼眸里却悄然转变成了血色，三板勾玉围绕着瞳孔，缓缓旋转着，像是一方小小的旋涡。
　　他看着孔棠，说：“不会。”

　　孔棠：“……”

　　和失忆的止水不同，孔棠记忆好端端地呆在自己的脑壳里，没缺什么零件，记得过去的一切，其中当然包括忍术。
　　但记得是一回事，有没有查克拉去施展，有没有血继支撑，就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在这个查克拉极端匮乏的世界，可供他使用的查克拉，实在少得可怜，就算是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能支撑的忍术，除了分身替身之类不提也罢的“学校作业”，也就只有幻术，外加一次性的火遁。
　　后者在热兵器横行、打火机满天的现代社会，几乎没有实际价值，倒是幻术，还挺实用。

　　同理，要是敢明目张胆地用上须佐能乎那，基本是找死，但如果是幻术，譬如月读别天神之类……

　　孔棠的眼神闪了闪，他突然问，“止水的左眼，你，还带在身上？”
　　鼬好像是没反应过来，他一愣，随即轻轻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判断以孔棠模糊的立场，是否值得实话。

　　戒心还挺沉。
　　孔棠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立场挺模糊，他也不再继续追问，微笑着揶揄说：“会喜欢你，泉果然可怜。”
　　他这么微笑时，露眼不露齿，延展成很敷衍的薄薄一层，有种似乎无懈可击的冷感。

　　鼬不置可否，他的表情同样很淡，封着半斤八两的冷漠。他隔着一堵外墙，往里屋的方向一瞥，好像打算问什么。
　　没等鼬说什么，孔棠先点头认了：“嗯，同居。”

　　鼬：“……”
　　他居然恍惚了下，貌似被打击得不轻。

　　这个鲜活的惊诧，莫名让孔棠有种“被他扳回一局”的错觉，于是孔棠优哉游哉地补刀：“你想的关系。”

　　鼬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反正是已经恢复了他那张十几年如一日的冷漠脸。
　　活成他这副模样的，不能说什么风浪都见着过，但总的来说，要说有什么“浪”，能让他产生深层次情绪波动——就算是能起飞的那种——都不见得能至于。
　　他看着孔棠，轻轻叹了口气，说：“止水的眼睛，不在我这里。”

　　孔棠“唔”了声，也不知道信没信，他低下头，从裤兜里摸出刚才露过书桌边顺进口袋的打火机，以及一包软壳香烟。
　　等他再抬头时，鼬的影分身，已经不见了。

　　孔棠苍白细瘦的指尖夹着白色的烟嘴，呵出口白气，眼神迷蒙而危险。
　　他的烟瘾不重，只是被尤恺琦带着，也沾上了习惯，偶尔心烦意乱时，会点上一支转移注意力。

　　孔棠在缱绻着的烟雾里，漫不经心而又懒散地想，那些人，要是发现他们，想要“挟持”怎样的一个人，也不知……
　　他颜色浅淡的嘴角，兀自缓缓地、挑出浓烈的凉薄冷笑。
　　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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