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相识

　　三月最大的节日是上巳节，本朝上巳极为隆重，从民间到宫廷都非常重视，这一天如果南玉还在太常寺做祝史，她是要主持祭祀和庆祝的，但如今她半囚禁在临池观，由其他小巫女去做。

　　清晨起床时，刘潜穿上衣服，又撩开床幔，抓着她的手按过来：“帮我系一下腰带。”

　　南玉手脚绵软，眸中还带着一汪春水，手指尖触到他的腰带，胡乱摸着给他绕。

　　绕了半天，打结也打不好，刘潜被她摸恼了，又忍不住笑：“你好好系。”

　　她嘟囔说：“我困嘛，好累，你自己看看昨晚什么时候才睡的……再说，腰带你自己也能系，实在不行，唔，找你的内侍系。”

　　她困到打哈欠，头发乱蓬蓬，眼睛发懵，里面星光都被搅乱，晕乎乎靠着刘潜，手里的腰带还在打转对不上。

　　刘潜连着被子把她捞起来，不依不饶说：“不行，六王叔昨天还跟我讲，直到现在，他每天起床都是王妃给他系腰带，你都不知道他说话时多得意。”

　　南玉满脸“你在说什么”的迷茫，被子裹得不严实，随她坐直的动作滑出大半肩头，她夹着被子睁大眼睛，重新探究手里的带子。

　　一边打结，一边问：“君侯今天要出宫玩吗？”

　　上巳节最好玩的就是踏青、幽会和曲水流觞，以往南玉都会溜出去到郊外玩，这次没机会，只能眼馋。

　　刘潜双手揉她脸颊：“是啊，你有什么想要的玩意儿吗，回来时我给你带。”

　　南玉没什么精神，叹一口气，看着手底下的动作，刘潜问：“糖水，山楂，桑葚要吗？”

　　都不是珍贵东西，胜在新鲜有滋味，吃惯了宫里的精细美食，偶尔也会想尝尝鲜。

　　她摇摇头，铺展开腰带，撤回双手，他继续问：“牛皮风筝，柳笛，或者你不是喜欢小铃铛？都不要吗。”

　　南玉索性倒在他肩窝：“不要，我不喜欢铃铛。”

　　“那你喜欢什么？”他抱住南玉问。

　　“我喜欢玩。”

　　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倒是感情高度一致，非常能互相理解，人活着如果不能玩个尽兴，其他东西有什么意思。刘潜想了一会儿，试探说：“那……我带你出宫？”

　　南玉迷糊蹭了两下，猛抬起头，眼底一片清明：“君侯，你说什么？”

　　一边问一边拽住他衣袖，仿佛怕他反悔。

　　他不像开玩笑，考虑着说：“我叫个侍女进来，跟你换衣服，你穿男装跟我混出去。”

　　南玉眼中亮起光：“可以可以，君侯，我们白天去水边玩，晚上回城里，既然你带我出去，多在外面玩两天嘛，我快一年没出宫了，别说出宫，出楼都困难。”

　　“也不是不行。”刘潜矜持说。

　　南玉十分上道地倚着他卖乖，仰头眨巴眼睛望他：“君侯，只要你带我出去，什么都听你的。”

　　“你就是想不管怎样先哄过我，等出去再自由撒欢儿。”刘潜定论说。

　　她极认真说：“不会——”

　　刘潜大约是小时候经常做这种事，所以很熟练，叫来人吩咐一番，不多时，他的内侍就带进来一个跟南玉身形差不多的姑娘。

　　南玉跟她互换衣服，换上一身深青色低调男装，束起头发，摘下铃铛放在桌上，就要跟着刘潜出门。

　　门口有陈将明守着，南玉躲到刘潜身侧，完全被他笼罩起来，屏息提心吊胆向外走。刘潜挡住她，站到陈将明面前说：“南玉今天不太舒服，你叫其他人别去打扰她。”

　　陈将明面色动了动，答：“好，君侯放心。”

　　刘潜假意点头，神色正经，掩护着南玉溜出去。

　　直到跑出去再也看不到临池观的轮廓，南玉这才挺直腰板兴高采烈：“我终于出来咯！”

　　刘潜笑话她：“你从前不也是整年待在宫里，不怎么出去吗。”

　　“那不一样，以前是我自己选择不出去，现在是不让我出去。”南玉高兴起来，说什么都带着明亮笑意。

　　春三月，日光和煦，沿途尽是新开的繁花，树枝上花团锦簇，蜜蜂在其间辛勤飞舞，南玉跟着刘潜坐在马车里，趴着打量四周景色。她后脑勺圆圆一个，圆得非常饱满，刘潜忍不住上手摸，她扭头：“干嘛，君侯你注意一点，我们都到外面了，叫人看见多不好。”

　　“那有什么，你现在穿男装，是个男孩。”刘潜振振有词。

　　“男孩也不行呀。”南玉快速眨几下眼睛，暧昧地暗示。

　　她觉得刘潜有点太喜欢亲近她了，黏人。但刘潜很坦然，喜欢当然就会爱不释手。

　　马车去到水边，跟刘潜约好的是几位亲王公侯，他下车后带着南玉走过去，这帮人已经圈出来一块开阔的平地，一边摆上酒水小食，一边开辟出玩的地方。

　　他在宫里耽误了好一阵，因此是最后一个到的，各人都起哄要他罚酒，他不扭捏，坐下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南玉坐到他旁边，吸引来好一茬目光。刘潜如果是个风流的，旁人也不惊讶他带个女扮男装的美人过来，但他一贯不在意女色，突然这么大胆带一个赴宴，难免招人猜测。

　　一看之下，其他人还好，侧面的刘异忍不住了，一副备受打击接受不了的样子，嚷嚷说：“哥，你怎么这样？”

　　刘潜恶人状凶他：“知道陛下为什么不同意了吗？”

　　刘异不甘心地偷瞄南玉一眼，她大半个身子掩在刘潜身形后面，只露出一点小小的脸颊，被护得很紧，看起来确实是金屋藏娇的模样。

　　南玉浑然不觉，她伸筷子去够前面用艾草做的果子点心，夹到小碗里吃，眼睛还盯着肥嫩的螺肉、卷饼、香椿新芽，三月时节，正是吃螺肉和香椿的时候。再加上旁边放着樱桃和糖山楂，她口舌生津，吹着暖融融春风，惬意享受踏青的快乐。

　　聚会的主要玩乐内容是曲水流觞，大家绕着一条细细弯弯曲折的水流分坐两边，拿羽觞杯漂到水面上，杯子停在谁面前，谁就要饮酒。水流是人工挖出来的，只几步宽，曲折萦绕，上游领头一个人拿起杯子时，眼睛转了转，促狭笑着问刘潜：“阿潜，你身边这个小公子能饮酒吗？”

　　他不在意地说：“流到她面前，我替她喝就是。”

　　旁边其他人起哄：“这可不行，哪有替人喝的道理，阿潜，你别坏了规矩。”

　　先前问话的人问南玉：“小公子尊姓大名？”

　　南玉受不起这么礼貌的问话，但又不敢答真名，只含糊说：“您客气了，我姓祝。”

　　她身份有疑，那人也不追问，笑眯眯说：“祝公子，别听阿潜的，你自己说，你能不能喝？”

　　南玉刚吃了一颗山楂，口中还有沙糯的酸涩，胃口正开，不等刘潜解围，就豪迈说：“我可以。”

　　“你自己说可以，待会儿可别说我们欺负你。”那人捋着胡子悠悠说。

　　这下南玉迟疑了，回头想求助刘潜，他袖手旁观施施然说：“你这么可以，那你喝吧，免得说我拦着不让你玩。”

　　“君侯——”南玉心里发虚，靠过来悄悄问，“这是谁呀？”

　　刘潜附耳解释：“我六王叔，永昌郡王。”

　　南玉眼睛噌地亮起来，永昌就在彩云之南那块地方，是南玉将要去找黑鸩的目的地，跟永昌郡王刘辟林搞好关系，一定有好处。

　　她有了谄媚心思，看刘辟林就亲切起来。他在上游流出杯子，一般人会选择把酒杯放到木质的托盘上，很容易就可以浮起来，但他选择直接扔酒杯，又要飘起来又要保证不会翻，难度陡然加大。

　　水流潺潺，杯子在上游磕磕碰碰，走不出多远就停下，这帮人玩多了流觞，各个手法娴熟，想坑谁就坑谁，所有人盯着水面看热闹，停在谁面前都带起一阵喧闹。

　　南玉跪坐着倾身向前，好奇地看，杯子一点一点顺着清澈流水漂过来，她坐在刘潜下方，羽觞杯轻飘飘一头撞到壁上，磕绊着停下，卡在他俩中间。

　　她还有几分傻气等着杯子继续下行，刘潜一把捞出杯子，端起来就要喝。上游的刘辟林连忙拦住说：“阿潜，没到你喝！”

　　话音刚落，刘潜已经喝下去，倒着酒盏给他看。

　　“你这样就不好玩了！”刘辟林急得抓耳挠腮，转而对他周围几个人嘱咐，“你们拦着他，下次不能就这么放过。”

　　刘潜前后看看，周围几个都是他弟弟，被他震慑到瑟缩着不敢答应。南玉看出来了，他肯定从小就是兄弟中的霸王。

　　喝完，杯子还要继续向下扔，刘潜正要出手，刘辟林指着南玉使坏说：“既然酒你喝了，杯子要她来扔。”

　　刘潜看看南玉探究的眼神，问她：“你会玩吗？”

　　南玉摇摇头，她从前都是踏青唱歌击蹴打秋千，没这么多朋友流觞，因此她格外好奇。刘潜把杯子塞到她手里：“这样，我给你教，比如你想扔给他——”

　　刘潜随手指了一个弟弟，弟弟无辜又惊恐地向后一缩。南玉顺从地跟着他的指挥，摆弄一会儿，手腕稍微用力，借着水流将羽觞杯推出去。

　　她翘首看着水面稍纵即逝的痕迹，满眼期待，然而杯子刚颠簸滚出去一段，就一个翻身，里面的酒全部淹进水里。

　　周围人立刻起哄：“罚酒，罚一杯！”

　　刘潜拿起酒盅，给她倒一小杯，她赧然喝完，继续学着扔。这种事全靠感觉，南玉此前从未扔过，费了一番功夫，换了四五个杯子，也在众人的欢笑撺掇中连喝好几杯稠酒，甜味过后舌尖残余辛辣，她皱着脸拽着刘潜的袖子，扔出去祈祷这一次能成功。

　　在她屏息凝视中，酒杯终于没有翻，走下去不远，便急急撞到壁上，停了下来，南玉由衷松一口气。

　　刘潜安慰她：“也不错了，他们就是在为难你。”

　　一边的刘异拆台说：“哪里不错，南玉，你也太笨了，想当年，我小时候第一次扔就能扔好。”

　　南玉哼一声，躲在刘潜身后说：“你厉害，你乞巧节是第一名！”

　　乞巧节是女儿节，刘异不乐意了：“说你两句怎么还生气了？”

　　刘潜转头主持公道：“你上赶着招人骂，怪谁？”

　　刘异欺软怕硬，不敢跟他还嘴，委屈地缩回去。

　　一圈下来南玉已经喝了五六杯，再几次羽觞过来时，众人齐心协力要为难南玉，她招架不住，喝过两轮，软绵绵倚着刘潜蹭，小声求救：“君侯，我真的不行了。”

　　她脸色微红，眸光水润，加之一直被围攻着，有几分羞，刘潜带着她起身，向刘辟林的方向说：“王叔，我去玩别的了，你们继续。”

　　四下又是一阵喧闹，刘辟林远远朝着刘潜揶揄：“我们阿潜真是不得了，不开窍像块石头，开窍了就温柔体贴，果然是个风流胚子！”

　　刘潜跟他们闹惯了，置若罔闻，南玉却醉得晕头转向，脸色更红，隐在他身边，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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