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小二吓了一跳，赶紧掀帘出来，捂了捂眼，简直看不下去，一句劝说的话还未出口，先受了洛如海一个怒视，不由自主就闭了嘴，心想这叫什么事儿。
　　看他灰溜溜地走了，洛如海深深吸了口气，坐下:“果然见你小子一次就想打一次。”
　　沈云开把桌上散乱的筷子收好，笑弯了眼:“洛叔回毒谷？”
　　洛如海没好气道:“怎么，要跟去做牛做马不成？”
　　戴面具那人放下筷子，心道阿容那个死丫头一定是学了洛如海这性子，一句话能把死人气活。
　　沈云开倒是淡定:“洛叔这顿我请了。”
　　洛如海:“小二！再来几个菜，挑贵的上！”
　　帘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回应:“好嘞！”
　　房门开了一半，门口站着一个全身着黑的人，目光直直看着前方，手中拿着弯刀，刀尖向后。
　　“快写！”房中传来一声低喝。
　　案前的男人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笔尖微微一颤，鼻头冒了滴汗。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男人收笔，纸上墨水还未干，有人进来了。
　　“堂主。”之前那个低喝的瘦黑小子微微弯腰，朝进来的人抱拳道。
　　那人身材高大，面色苍白，五官尚算端正，眉尾一点黑痣，像造物者在他身上描眉收笔时不小心压了手腕似的。
　　他鼻间“嗯”了声，看了眼案前坐着的男人，男人触及他的视线，把目光移向窗外，脸上出现一丝迷茫:“是不是可以给我解药，放我走了？”
　　“那当然了。”来人的声音嘶哑难听，像被火烧过喉咙一般。他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张纸，“练武先重精气，静身静心，气聚于顶，行走小周，归沉丹田，经脉贯通，江河之势，奔涌而去……”
　　男人闭眼打断他的低声自语:“够了。”
　　贺谦鄙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扫到纸张最后:“此乃青门练气之法，熟透于心，方有大成之可能，本门弟子不得人前炫耀，不可传于他人，违者逐出师门，永不原谅。”他轻嗤一声，男人捏紧双手。
　　接着贺谦又拿起另外一张纸，上面写的是青门的一套速成拳法，招式新奇，威力尚可，若武者悟性不错且坚持练习，则半日入门，三日有小成，六日功力大增，九日隔空致命，这样下去，不出一月能成个中高手。
　　他正准备开口，坐着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朝他喝道:“我叫你不要再念了！”
　　瘦黑小子弯刀出手，直指他喉头:“敢对堂主不敬！”
　　贺谦抬手拦住弯刀，看着男人:“刘不凡，三十有二，十二岁流浪到此地，得以入青门，资质应了这个名字，着实不凡，因身世之故，师辈怜爱，因修行刻苦，同辈敬仰，江湖上小有名气。”
　　叫刘不凡的男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指着贺谦的鼻子微微颤抖:“你，你，你……”一句完整的话竟也说不出口。
　　“你说，青门那些人要是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人……”他说到一半便停了，刘不凡简直要急出泪来。
　　他本是青门骄傲，该是武林杰出之辈，他会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接受来自各方的庆贺祝福，那时，谁都不知道他以前是个肮脏的流浪儿，做过哪些偷鸡摸狗之事，半死不活过多少回……可这一切，都被眼前这个人毁了，从被掳来到如今一步之错一念之差背叛师门。
　　“也怪不得你，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是懂事年纪了，更何况你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漂泊了这么久，受了不少苦楚，死了无数回，想必惜命得很，青门重新给了你一条命，而且这条命还十分舒服格外金贵，你可舍不得就这么丢掉。”贺谦用着难听的声音说着难听的话，刘不凡只觉有一把锯子在心上割来割去，心脏本来就血淋淋了，贺谦还不放过他，“我还抓了你的几个师弟，他们就没你这么聪明了，几个字都不肯写，啧，两个自绝经脉，还有一个现在只剩了半条命呢。”
　　刘不凡脸上血色已经褪尽，整个人如置冰窟，他心里悔得泛苦，想撕烂贺谦吐毒飞针般的嘴，功夫却被封住，浑身无力。忽而他隔着桌案像疯了一样去抢贺谦手上的纸。
　　贺谦哪里会让他得逞，侧身一避，刘不凡便扑了个空:“你给我解药，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一句话说得毫无气势，反而略显无能。
　　“正道人士怎么也这么不守信用？给了我又想抢回去。”贺谦啧啧道，刘不凡再次被他刺痛，贺谦接着说，“本来你给了我这几张纸，我是准备给你解药让你走的，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刘不凡神色大变:“你什么意思？”
　　贺谦一掌把他按到座位上，让他丝毫也动弹不得，抬起另外一只手压在他头顶，刘不凡双目圆睁，恐怖惊慌立现，像油锅中还未死透的鱼，用力挣扎起来:“你骗我！你骗我！你滚开！”
　　贺谦仿若未闻，紧紧压制住他:“我要拿青门的功夫去打青门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功劳最大，不但为我写下那几张纸，还贡献了二十年内力。”
　　刘不凡浑身一震，只觉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逝:“你！你这卑鄙小人！无耻之徒！你们不得好死！啊！！”他痛呼一声，倒在了桌案上，头侧向一边，眼眶深凹进去，眼珠凸出，整张脸仿佛瞬间苍老。
　　“呵呵呵呵呵。”贺谦发出诡异的笑声，在这春日里格外瘆人。
　　夜月将大地笼上朦胧薄纱，稀疏的几颗星黯淡到可以忽略不计，春夜的寒冷依旧侵人刺骨，街道空无一人，连个打更的都没瞧见，此刻正与白日的吵闹拥挤形成鲜明对比。
　　忽而一座高楼上跳下两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沈云开侧耳听了听动静，对身边人道:“赢州太小了，不对头。”
　　叶清朗皱着眉:“到处看看吧。”
　　两人往前走了不远，主街道一分为二，往两边延伸，沈云开:“分头行动吧。”
　　叶清朗“嗯”了一声，迅速掠向右边，耳旁还留着沈云开的嘱咐:“小心。”
　　一片黑云飘来，遮了月亮本就不多的光华，过了一阵，黑云已过，月华又悄然落下，只当方才给黑云让了条路。
　　不知过了多久，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回到原处，互相对视一眼，同时摇头——什么都没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
　　沈云开抬了抬下巴示意客栈:“明日问问别人，今夜先回去休息。”说罢便率先跃上二楼，打开一扇窗，矮身跳了进去。
　　叶清朗抬头看他快速消失的身影，心里涌现一丝怪异的感觉，但他没怎么在意，也跃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万籁俱寂时，沈云开披衣而起，拿出一颗夜明珠，房中升起淡淡光辉:“既然来了，何必藏头藏尾。”
　　窗户被推开，进来一个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啧，反应还真迅捷。”
　　沈云开把他从头往下打量一眼:“你这是怎么回事？”
　　夜玄像是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取下脸上面具，兀自坐在桌边:“贺谦暗地里算计我。”想起这些破事，他倒不似之前那般愤怒了，而是一腔冷漠。
　　“你不是对他挺好的？”
　　夜玄嗤了一声:“我以前那是眼瞎，看他救了我一回就把人家当兄弟。”
　　沈云开也坐下，把夜明珠往茶杯底一放，卡得恰好:“哦？”
　　夜玄道:“有一次喝醉了，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烛台，房里就起火了，我不省人事，贺谦把我背出去的，还因此熏坏了喉咙。”
　　沈云开:“所以你就把魑堂给了他？”
　　“魑堂只是个试探，”夜玄当时毕竟只是微微动摇而已，“而他确实有能力，帮我做了不少事。”
　　“然后就把人当兄弟了。”
　　夜玄在一边没说话，沈云开只当他默认了，摇摇头:“你什么破性子。”
　　夜玄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沈云开还火上浇油:“冥宗这么多人，还就贺谦看透你了，他倒是个人才。”
　　“你也知道，冥宗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夜玄道。
　　沈云开不置可否，夜玄这人，虽然身为冥主，恶名远播，但骨子里十分重情义，若有什么人能让他甘愿为之赴汤蹈火，那一定是兄弟。而这一点他隐藏得很好，因为只有无情冷漠些，在冥宗存活才会更容易。然而，贺谦是个变数，摸准了他这点，顺着这条藤蔓往上爬，直到把他也踩在底下。
　　夜玄同沈云开见过几次，彼此之间没有利益冲突，偶尔还会合作，往来客气，互不干扰，他倒没想到今日偶然见面，自己会有来聊聊的冲动。
　　“听说你逃出来的时候半死不活？”沈云开问道，“怎么逃的？”
　　夜玄捏了捏手上面具，不是很想把“逃”这个字用在自己身上:“贺谦早就和那冒牌货勾结在一起了，绑架各派弟子，向洛如海购买大量毒药，背着我训练死士……某日我去他那处吃饭，没想到他在酒中下药，接着，殴打折磨，怎么痛苦怎么来。”他冷笑一声，“他不想弄死我，只是纯粹地让我生不如死，手段比我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前些日子他在峄州，喜欢叫人拖着我去街上晃，为的便是让我遭受他人白眼，让我享一享这种万人鄙的感觉，呵，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崩溃，也真是幼稚。”
　　沈云开见他停顿，便道:“这样逃出来的机会确实略大一些。”他话音一转，“你这是要跟着洛如海去毒谷？”
　　“嗯，身上余毒未清，毒谷有个大药池，可助我恢复。以前没直接接触过，他们并不认识我。”夜玄道，“你来赢州是听了什么消息吗？”
　　沈云开道:“有人说千面，也就是那个冒牌货，把众弟子转移到这儿来了。”
　　“你？”
　　沈云开一笑:“我怎么了？我就做不得好事？”
　　夜玄脸上闪过一丝异常:“你喜欢叶清朗？”
　　沈云开笑意更深:“你这是什么表情？”他转了转夜明珠，打趣道，“他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夜玄抬眼看他:“我也是搞不懂你。”
　　沈云开并不在意他的搞没搞懂，换了个话题:“你今夜不会只是过来叙旧的吧？”
　　夜玄道:“贺谦一定在谋划什么，也许他的目标还不止冥宗。”他眼中露出几分阴鸷，“你在找千面，也是在找贺谦，他如果在赢州，而你又动作快，那把他留着给我收拾，我先去毒谷。我要让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沈云开突然想起什么，那日洛如海出现在白家，夜玄想必也在。
　　江湖人称三邪派的冥宗、毒谷和影教，共同点是名声臭，里头的人随心所欲，从不以诸如正义道德之类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束缚自己，他们站在江湖的暗处，平衡成了三个角，私底下也会有利益往来，渐渐形成了一种似友非友的交情。而这种关系，知道的人不多，世人只以为这三派没什么交集，甚至还觉得他们心胸狭隘而又野心勃勃，各自为己，必然不能和谐相处。
　　沈云开默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他打了个哈欠:“死士是怎么回事？”
　　“他手下有一拨独立冥宗之外的势力，平时混在魑堂内部，十分隐蔽。”
　　“他倒会打算。”沈云开想起陆青在峨眉山脚跟踪的那群人，又想起灭上水村的那些。
　　沈云开打到第二个哈欠之时，夜玄已经离开，他想及洛如海傍晚时分拒绝和自己住同一家客栈，摇摇头失笑，随即直接拉过被子，合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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