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了了，意真真

　　罗刹鸟怔怔坐于九重殿前，望着对岸空落落的石屋。

　　自从她来到了身边，地界每一处看惯了的景致，每一个平凡而微末的物什都变得生动…

　　石崖幽深，可及得上她回首一笑的眼眸。

　　炼火炽烈，可有她半分娇羞佯嗔的媚容。

　　冥河蜿蜒，可比得过将她长发在握的温柔。

　　可是…她在哪里？

　　无月的夜色下，罗刹鸟坐在陆府的苑湖边。黑袍褪身，他换上杏黄色的直襟长袍，左手指尖缠弄着一根红色的头绳，右手掌中是他亲手铸的府门钥匙。

　　陆烟轻曾说罗宅里都是石头太过于冷清，现在陆府正是繁花满园。她说最喜欢人间，生生世世都要留在凡界，他便扮作了凡人的样子。

　　春花散出清香，将他簇拥。戾气被明朗的杏黄色一洗，他像是一位俊朗挺拔的公子，横眉满是英气，淡淡的眸子透着柔情。湖面粼粼的波光中，他是那空中缺了的暖月，又如坚定的、不会摇曳的烛火照着归家的路。

　　院墙外隐隐飘来烟火气，辣辣的，甜甜的，是她尝到后会笑的滋味。

　　可是…她又在哪里？

　　噗！贪食一屁股坐到了他的身旁，突然瞪大了眼捂住嘴上下打量着罗刹鸟，喉中发出憋紧的笑声。

　　“笑什么？”罗刹鸟脸带怒色有些别扭地侧过身子理了理衣襟。“看不出你这鸟妖还挺人模人样的嘛。”贪食索性大笑起来，圆圆的肚子一颠一颠地翻着波浪，过于亲热地拍上罗刹鸟的肩。

　　“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罗刹鸟咬牙切齿地甩开它的圆手。

　　“那你打我呀！等老大回来了瞧见你折磨我的模样，看她不教训你。”贪食挑衅地用力拉出脖子伸到罗刹鸟面前。罗刹鸟的眸子忽然黯了，默默转过头去没有作声。

　　“罗刹，你说…老大会不会真的在天庭？我们…是不是该为她感到高兴？”

　　贪食撅着嘴知道自己失言，但又克制不住地继续叹气道：“你比我运气好太多，三界中钦慕你的女子众多，你随意选一个就是。可怜我只有一个老大，若是让她知道我跟了别人，嘶…”贪食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噗噗一抖。

　　罗刹鸟心中涌上说不清的滋味：“哪儿那么多废话，好好帮我守着陆府。等她回来…看我怎么当面收拾你！”

　　夜空忽然划过一颗流星，细小却过于耀眼闪亮，向着罗刹鸟熟悉的方向飞快落去。

　　“不好，地界有危险！”杏黄长衣飘落至湖心，黑袍直上，追逐流星而去。

　　城郊孤山已被穿凿出一个大洞，深潭被砸破，潭水滋滋冒着浓烟向外翻腾，罗刹鸟连忙振翅刺入水中。

　　无日无月的地界骤然一亮，流星拖着利光似刀剑将苍穹劈成两半。黑鸟疾飞紧随在后，妖兵在半空集结欲将流星捕获。

　　“危险！快避开！！”罗刹鸟如黑色羽箭赶在妖兵的队阵前射中流星，来不及减速他随着利光一同重重坠在冥司台上，随后翻滚跌入鬼狱之中。

　　顾不上被熔妖炉吸噬去妖力，罗刹鸟挣扎着起身，只见那块耀亮的流星正对着鬼狱一根空垂的陨链周围不断撞击。

　　“仙痴痴情不痴仙…”

　　罗刹鸟走近定睛一看，这耀星竟是一面有焦灼痕迹的碎镜。

　　这镜子…有些像踏马桥小院中陆烟轻双腿刺痛那晚，他在枕边见过的铜镜！罗刹鸟心中大惊，双掌运力齐齐向陨链袭去。掌劲击至陨链附近便被弹回。

　　“觅仙镜中…意难迁…”

　　铜镜似受到召唤一般不停撞击，然而陨链始终稳稳地悬着毫无震荡。

　　“仙痴痴情…呃…不痴仙”陆烟轻无法再多使出术力召唤觅仙镜，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她强撑着睁开眼望去…没有任何异样。

　　是结界！罗刹鸟伸手向前，还未碰及陨链便觉出阻碍。“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你了！烟轻…烟轻！！！”他奋力冲击着结界，然而在熔妖炉面前运出的术力都被吸去五成。

　　“觅…觅仙…”

　　铜镜越撞越无力，忽然铛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光辉尽失。罗刹鸟浑身战栗，失了呼喊的勇气：“烟轻…坚持住…”

　　“素练女，我已回答过无数次，陆烟轻早在数月前就离开了地界。”殊灵君坐在宝座上，抚着膝上的神虎绣像。他心中一沉，想不到白鹿竟还在惦记着这女子。

　　“如若上仙亲自前来过问呢？上仙的责罚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得起的。”素练女负手而立，斜睨着宝座旁的赤裁女。

　　殊灵君怒掀长袍而起，步下台阶立于素练女面前。“一位仙神为了区区一个凡人罔顾天庭要事，擅闯地界！这个故事，听上去是不是颇为熟悉？”

　　素练女知他暗指凰女一事，一时无法出言反驳。

　　“让开！”黑袍在疾步下翻飞，似巨大的鸟翼横扫开殿外的妖兵，罗刹鸟忽然闯入夜疾宫中来。

　　“殊灵君！为何近半年来你日日燃起熔妖炉，将阳气炼出留在狱底？！”他怒声喝问，面目狰狞，淡眸变成了玄色满布杀气，黑袍无风怒舞，腾起的黑烟随着他冲入殿来。

　　殊灵君望着罗刹鸟骤变的玄瞳抑住震惊，厉声训斥：“放肆！仙神议事，由不得你搅扰！”

　　“这里是地界！”罗刹鸟突然化出妖身，巨爪扑向殊灵君身后，将宝座生生拔起掷破殿墙坠下深渊去。他立于宝座凹陷处，振翅尖啸，容不得他人靠近。

　　“罗刹，你是要造反吗？！”殊灵君大喝一声，妖兵已将夜疾宫团团围住，鬼将冲入殿来长戟直指宝座。

　　只见宝座上，巨爪幻回双腿，黑袍遮地，罗刹鸟玄目怒睁。他横眉一蹙，沉浑的悲鸣声四起，似吼啸似恸泣震得炼火熊燃飞溅，夜疾宫簌簌发颤。

　　赤裁女本欲挥出的长链脱了手，她怔怔地看着阶上高大的黑影。是他，他回来了…震慑天庭、弑神斩仙的魔神终于回来了。

　　“造反？我于妖魔，妖魔于地界，向来何反之有？”玄色的光束将罗刹鸟的右手缠绕。殊灵君知道那是对鬼斧的唤引…他真的是疯了，泣刹无休破损已久若在此时受到召唤，鬼斧受力不住必当形毁，无寿珠定会重现于世！

　　“罗刹，你究竟想做什么？不要忘了你我的大计！”

　　“哼，大计。殊灵君你竟连我也一同算计。我现在命你撤去鬼狱结界，放了陆烟轻！”玄色在他的眼中激涌，就要破瞳而出。

　　檀袍一震，神虎仰天嘶吼。“你命我？！”

　　“不错。我命令你！”罗刹鸟毫无惧色，他居高临下地立着，黑袍后浓深的妖烟在殿中凝出鬼魅的图腾似是他的宝座。

　　妖兵鬼将踌躇不前，叛过冥帝的罗刹鸟竟也要背叛殊灵君？！天魔的争斗仿佛一触即发，一鬼将突然斜过长戟对准仙神，将罗刹鸟护于身后。

　　兵器碰撞声响起，妖魔们心中忐忑，犹疑不定，兵刃不齐整地朝向对立的两面。

　　素练女抢先一步飞出殿外，欲进入鬼狱探个究竟。赤裁女见机不妙忙掷出长链将她缚住，素练女已有防备在半空踏步回身，手舞白练抵挡。“鬼狱果然有蹊跷！殊灵君你欺瞒白鹿仙人，该当何罪？！”

　　殊灵君未料到赤裁女突然乱了阵脚露处破绽。妖魔尚未宣战，仙神先起了内斗。两人术力相当，在妖兵的包围中搅得难解难分。

　　就在此时，回响于地界的悲鸣忽然化成震耳的轰鸣，玄光似剑将九重殿自内破开一线…而罗刹鸟毫无住手之意。

　　事已至此，殊灵君闭目长叹。“罗刹…你太令我失望了。无论对地界，或是对她，你都会后悔的。”

　　鬼狱之底，深受熔妖炉折磨的妖鬼放声哀嚎，腥恶的迷雾中她就这么静静地缚于半空，毫无挣扎反抗的气力。

　　罗刹鸟曾经轻抚的额头低垂着，令他着迷深陷的双眼紧闭，他情不自禁吻过的唇上留着她自己反复咬破的痕迹。

　　他无数次幻想过的、想去拥有的、搏命轮回去护住的她的凡体在此时□□、触目惊心，被妖魔炼出的阳气侵透满是刺目诡异的疮痍。

　　罗刹鸟斩断陨链，她像一片残羽落在手心。

　　“烟轻…”

　　她的眼皮颤了颤，半昏半醒间辨出是罗刹鸟的声音。陆烟轻蹙紧了眉喘出一口气，嘴角吃力地扬起：“不错，还不算太笨…”

　　没有失而复得的欣喜，他觉得痛极了…

　　素练女一直受命带着白鹿的灵丹仙药，在九重殿中忙着处理陆烟轻遍体的伤口。

　　罗刹鸟退出石殿倚在门上，淡眸中的玄色像四裂密布的血丝。他曾驾驭鬼斧、喋血无数的双手沾着陆烟轻已变成深紫色的血止不住地颤抖。

　　他记得是自己强行将陆烟轻带回地界，一次又一次地推入深潭里。更记得自己承诺要永远守护在她的左右…然而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如今又有什么资格？！

　　罗刹鸟忽然飞冲向冥河，黑袍悬停于最深的河心随即重重坠下。他学着她的样子，将整个人沉入水底，冥河之水涌入他的圆睁的眼中。如此，便不算是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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